或许是因为被泥沙掩盖得太厉害早就没了救人的意义,也或许客栈住的都是些外地人,倒塌客栈四周甚至连个愿意搭把手寻人的都没有。

  艾叶全然丧失的蹒跚着,瞳孔抖着,一步一步,走向破瓦中去。

  他都不知道自己眼中有泪,只是视野愈发模糊,与这愈发渐暗的天色一齐。

  夕阳晃过残碎木门的一角,一个小小的银色圆形物体折出的光映入眼帘。艾叶浑身一震,顿在原地愣了几会儿,忽然掀下帷帽不顾一切的扑了过去。

  他跪在原地,将身子弓成个虾米模样,又像是遗失母亲的胎儿一般放声大哭。

  “我为什么……为什么没能一开始便下定决心要与你一起走……若是我在这儿,定不会……”

  “都怪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妖活了太久了,总会忘记人类是多么脆弱又短暂的存在。

  他总会错意,有些事晚些做也好,有些话晚些说也罢,我都可以等的,可以等你一月,一年,十年……

  可是人生又有几个十年啊。

  哪有什么来日方长,去他娘的来日方长。

  凡人渺渺,却是因短暂,才华丽,才灿烂。

  “小妖怪……我还有好多话没和你说,好多事没与你做啊……你知不知道清虚观过年的气氛可好了,只可惜你不在。我想同你一起过一次人间的年,所以才迫不及待要来寻你……现在我来了,你倒是,倒是应我一句啊!”

  艾叶跪在地上,痛苦得心脏碎开一般,额头死死抵着满是污泥的地面,声音嘶哑颤抖。

  “你知不知道那夜我真的很高兴……虽然是第一次,虽然你也可能是不情愿的,甚至都不记得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可我不甘心啊,我只想着一定还会有机会的,只要我一直缠着你,只要一直与你在一起就一定会……”

  “小妖怪,顾望舒!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求你回来好不好,应我好不好!我肯定百般对你好,万般护着你,再也不跟你顶嘴惹你生气,再也不叫你担心了,不伤着你了,求你……”

  艾叶闭着眼,恍惚间似乎听得到他脚腕银铃声清脆,缓步而来;似乎看得到他身姿端正,罡步有序,温柔的替他挽起碎发,束成精气的马尾……

  乖。

  “我会乖……小妖怪,我乖,你……”

  “——你在这儿哭什么呢。”

  或是太过悲伤,他仿佛能听到顾望舒在唤他,在叫他回家。

  “好,我不哭了,小妖怪,我同你回家,我带你回家……”

  “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我这就把你挖出来带你回家,别急,别骂了行吗,我这就……”

  艾叶抹了把泪儿,把地上那颗满是泥土的银铃揣进怀里,咬着牙寻着气味刨起土来。告诉自己现在定要坚强,能带他回家的人,只有自己了。

  “小妖怪,你这么可怜,都还没机会好好感受人间的好……下辈子别这么苦了,我去寻你,等我……”

  艾叶一边念着,一边奋力挖着,刨着,满手污泥,满身泥泞……

  “艾叶!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只是这呼喊声为何越来越真切啊?

  到底是自己疯了出现幻听了,还是他顾望舒成了厉鬼还要骂我!

  “你捧着人家风铃哭个屁啊!”

  “什么风铃!你到底有多恨我才会……”

  嗯?

  这声音……是……身后?

  艾叶“噌”地起身,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去!

  顾望舒此刻正好端端的立在身后,眉毛拧成坨皱纸看向他!身旁还有个小兵模样的人,看到他转过身,立刻吓得“啊!”一声惊呼溜得没影儿。

  “有人跟我说看到个白毛妖怪在这鬼哭,我本想着不会吧?没想到过来一看还真是……唔!”

  艾叶像只惊弓的鸟儿一般笔直冲进他正怀里,力道大得攘里他连退几步才扶得住!还没等顾望舒回过神发话,艾叶已经撑起身子,用两只挖过泥黢黑的手使劲胡乱的掰正顾望舒的脸就是一顿乱摸,蹭了他满脸花猫似的泥。

  顾望舒当即烦得连连挣着脸,怎奈被艾叶按得使劲,如何都摆脱不掉。

  “活……活的!小妖怪你没事儿!你真没事?!”

  “再玩弄下去就死了!”

  “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吓死了!我还以为你……”

  顾望舒这才明白过来,他刚刚是以为自己被埋在了这下头才会举止那般异常,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可当下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艾叶又一头冲进自己怀里,“哇”地歇斯底里哭了出来。

  怎么哄都哄不好那种。

  -

  是夜,两人在羌水缓坡河畔冲击出的石滩寻了块难得的干净平地,将就过夜。

  顾望舒在凉得结了冰碴的河水中抹了把脸,手刚探进水里冰得千百根针扎似的疼,赶紧草草净了手和脸,快步跑回火堆旁烤起通红的手。

  艾叶翘腿仰面躺在旁边看夜空,大难之后的星空总是格外清澈明朗,星云排列成河,明光闪耀,珍珠玛瑙似的镶嵌在深蓝色天幕上,广袤无际,向着永恒延伸。

  人间的一切都在不停变化,花会枯,山可移,水终竭。唯有这片日月星斗,千百万年也依旧如此日复一日的,东升西落,长此以往。

  顾望舒坐在对面烤火,借着火焰噼啪跳跃的虚影,看艾叶认真望天的侧脸出神。妖自前额到鼻梁,再到唇弯延续下的线条,似与身后乌黑青山绵延接连,呼吸起伏。他不像个人间的活物,更像是自然孕养的精灵。

  顾望舒取下火上烤着的最后一串鱼,在火上搁的时间久了,外皮焦糊酥脆,鲜香混着火炭味不加以糖盐料也带着丝丝甜意。适才刚坐下的时候,他忙了一天帮忙救人寻人,突然闲下来才觉得肚子空,周围又没什么吃的,随口说了句饿,艾叶竟然毫不犹豫就跳进这冷得刺骨的河水里,眼疾手快不出一会儿就叼了几条鱼上来。

  这片他连碰一下都觉得疼的河水,这只大猫还能满脸欣慰的笑着站在河中央冲他挥手,像个的了乖的小孩一样显摆手里的鱼。上了岸只是抖了抖身子,一身湿淋淋的毛发衣袍立刻干爽如新。

  错愕之余自己虽然只是道了声谢,但还是羡煞不已。

  烤鱼的酥皮咬起来发出“咔嚓”的响声,艾叶听了声侧过身来,枕着胳膊看着他吃。他漆黑的眸子中映起团火焰在燃烧,虽只是单单凝望,却像藏了无数心思在眼底,道不明的,烈火般明艳。

  顾望舒把吃了一半的鱼放下,在他无声却又强烈的目光下开了口。

  “你真要与我同行?去那个对你而言虎穴龙潭似的地方?”

  “有你在呢,你护着我不就好?连梦貘都杀得死,我还怕什么。”

  顾望舒低头漠然一笑,没再说出什么阻拦的话。

  “可是我说你一个大男人,佩什么铃铛啊。”艾叶支起脑袋来问,一想起刚刚自己的糗样就闹心,语气中难免夹带着埋怨。

  “小时候被捡回来时就带着的。”顾望舒摇摇脚腕,摊开手撑着身子仰望星空。“好像还可能是个什么法器,虽说没什么实用效果,但我若是摘了它就会倒霉。只好一直佩着。”

  冬季夜晚露宿,没有蚊虫困扰,加之身后河水叮咛,眼前星罗棋布,静谧舒适,却是几层厚袄,添多旺的柴火都抵不住的冷。

  他在厚袄子下边蜷缩起身子,冷得难捱,睡不踏实,又不敢靠得离火太近,怕被火星燎了衣裳,又被烟气熏得喉咙疼。辗转几个来回,终于耐不住坐起身子,借着夜色与怠倦迷人心窍,绕到艾叶身旁,委身躺下。

  艾叶睡得朦胧,一阵窸窣过后感觉自己被人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拥进怀里,熟悉的桂香扑鼻而入。心间一浮,脸被埋在臂窝里,先是一惊,但也没动弹,继续装成熟睡的样子,只是偷偷卷起嘴角。

  他听得顾望舒气息不稳,紧张的断续舒出气,携来的寒意消在自己身上,胸膛中不老实的一颗心猛烈跳动着,一频一律敲在深埋的耳畔,是如此清晰明了。

  一声一声,矜持又热烈。

  不由得难为情的夹紧搂着自己的双臂。

  顾望舒发觉自己可能是搂得太紧了,他冷得肌肉有些筋挛控制不好力度,臂弯下边深睡着的大猫微微动了动身子,只好有些懊丧的小声嘀咕起:“对不起我……我有些冷。你若是觉得不好……”

  艾叶没有应声答他,顾望舒却忽然觉得有什么毛茸茸,热腾腾的东西顺小腿一圈圈缠上自己,像层狐裘卷在了身上,隔着衣衫也觉得柔软舒适得发痒,阻绝了大半风霜寒意。

  他诧异地低头看过去,竟是一条比人还粗的灰白色大尾巴,层层绕在自己身上,将他从头到脚,如被囊似的包裹了个仔细!

  要说这条尾巴有多长多粗,从头到脚转着圈给他裹个仔细还有余,能容他枕在上头,埋脸进绒密温柔乡,顾望舒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这回好了吗?”艾叶困倦中带着鼻音在他颌下蹭了蹭脑袋,道:“安心睡吧。”

  河水在微风中“哗啦”的流淌着,像是一首催眠的曲儿。月光羞/涩,夜鹰长鸣着从半空掠过破开寂寥,整片天地,似乎都只为了无间相拥的两人而存在。

  顾望舒颔首贴在艾叶的头顶,湿润的唇贴在他的软发上,无意触碰,却像是个吻。

  ————

  顾望舒一早儿是被冻醒的。

  他记得自己昨晚是如何抱着艾叶睡着的,一晚上像在个暖房里一般久违的睡得踏实,虽然心里那坎迈不过去,可身子却舒适得很。怎奈天明,迷离中睁开眼,手脚冰凉,哆哆嗦嗦伸个懒腰,才发现身旁的妖早就不知踪影,只给他用厚袄子掖得仔细。

  怪不得冷。

  顾望舒裹着袄子坐起身,揉了揉发涩的眼,缓了好一会儿才看得清楚。艾叶这时候正背对着他蹲在河边,嘴里吧唧吧唧嚼着一条活鱼。好像是听到他醒了,立刻扭过头质朴无邪的笑着,嘴边被咬了一半儿的活鱼还在垂死挣扎,胡乱扑腾,浓血顺着嘴角嘀嗒流。

  顾望舒赶紧一把捂住眼,哪有让人一大早就被这么重口血腥画面迎接着的啊。

  “吃完再跟我说话!”

  艾叶听了立马囫囵个儿的给鱼整吞了下去,撩水清理了血迹才笑嘻嘻地靠回去,丢条新鲜的在他面前,还没等他发话,顾望舒先一脚给那鱼踹出老远。

  “可别让我再看见鱼,恶心。”

  艾叶不仅没生气,反倒咯咯笑着,道:“起床气还挺大。你不吃我吃,踹走干嘛呀,鱼无辜的。”

  你要真觉得那鱼无辜,也不至于吃得那般残忍凌迟似的了。顾望舒在心里骂着,边收拾起手边的东西,打算赶早出发。

  艾叶揣着胳膊站在旁边看他收拾,等着他会提上些什么昨晚的事儿。果不其然顾望舒这个瘪性子,做都做了还是拉不下脸面,一句也没问。

  他看着顾望舒把该装的都纳进行囊里,二话不说闷头往前走,只好无奈扭了扭一晚上没怎么敢动弹而发硬的脖子跟在后头,大声喊着:

  “你去哪儿啊?我早上探过路了,往前的官道全被山石挡死,出不去的,你我都被困在这富水镇啦。”

  顾望舒脚下一顿,难以置信的转过身高呼一声:“那怎么办?我都耽误这么些日程了!”

  “我们可以往回走啊。”艾叶玩笑似的乐着:“我看这是老天爷不想你去益州,暗示叫你跟我回家呢。”

  “闭嘴吧你。”顾望舒嫌弃的瞥了他一眼,但又急得焦头烂额,只抻长脖子往远处张望着。

  好像前路确实被滑下的山挡死,几乎就是平地长了座新的山头出来,还是土松极危强行攀登不了的。

  当下没有别的路可走,就算有,以富水镇现在这状况他也借不到马,又没个歇脚的地儿,这样耽搁下去没个头,等好不容易晃到益州怕是要被顾长卿揍上一顿。

  艾叶脚下翻步绕到他前头,吊儿郎当的倒退着步子挡在前面随顾望舒走,看得出他那对儿脉络分明的异色眼中全是焦急,口气颇有韵意的说道:

  “有难就要求人,别总自己憋着。你又不是什么三清天尊无所不能,得学会交流,请求才是!”

  顾望舒在烦躁中停下步子,眼里全是艾叶一副幸灾乐祸欠揍的模样,强压着怒气问道:“怎么,你有法子?”

  艾叶也跟着他停下,得意洋洋的抬着下巴笑说:“叫我一声艾哥,就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