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望舒待艾叶走远了,才背着他伸手解下耳帽观赏起来。看起来就是一整张灰兔皮扒好后收拾干净做的,没什么复杂工艺,甚至连精致都说不上。

  两根青布条连接处缝着的针脚笨拙杂乱却也结实,看得出做的人定是个尽了力的新手,仿佛能看到他笨手笨脚努力戳针的傻样,忍不住又偷偷哼笑出声。

  “他说哦!”

  顾望舒没想到艾叶能回得这么快,慌忙把手中耳帽藏至身后,正色回身。艾叶本是没注意到顾望舒已经把耳帽摘了下来,多亏他这一藏,才被艾叶眼疾看见。

  这豹妖刚刚还意气风发的在接连几间屋顶跳跃翻下,看了顾望舒这一举动,神色忽变失落,好像跌落绝壁似得转变得飞快。

  “不喜欢吗……果然还是我手太笨……”

  “没有!”顾望舒立刻不假思索答道。又发觉自己好像应得太快,一下支吾了起来。“喜……喜欢的。多谢。”

  艾叶这才重新打起精神,眼中光芒乍现,挠着头憨声笑了下,才想起自己正事还没说全。

  “你师哥问要不要给你备些人,夜深阴气重,益州又在妖门之下,邪祟众多,以防万一。”

  “用不着他担心。”顾望舒嫌恶的挑了眼。“转告他别在这儿假慈悲。我带你一个足够,人多反而累赘。”

  “哦好,那我去说。”

  没一会儿艾叶蹦蹦哒哒回来的时候,顾望舒正重新往头上系着耳帽,还不忘难忍冲动在柔软兔毛上来回搓揉着手,餍足笑意在眼底藏不住。艾叶站在屋顶,离老远就看到他在那揉得起劲,隐约联想到那时候他就是这么陶醉捏着自己耳朵的,甚至觉得当下都耳根刺痛,万幸是给自己的宝贝耳朵找了个替代品。

  顾望舒这次看见艾叶往回跑,提前收了手负在身后,待他一落下便正色问起:“那人怎么说?”

  “他说随你,还让我随时做好给你收尸的准备呢。”艾叶原话奉上,又自己添了句:“不过你放心,有我在,刀山火海都能给你毫发无伤的带回来!”

  顾望舒无趣的“切”了声,说:“你再去告诉他,我这条性命是留给他取的,在他那崽种要了之前没谁拿得走,天皇老子也不行!再扫他顾长卿的兴啊,也死不了!”

  说完,顾望舒一脚踹开房门。手举得累,便伸手取了立在门后的伞,撑在头顶,腰背立得笔直。

  “哦那我去……”

  艾叶才走出几步,终于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太对,站在路中间愣了许久,恍然大悟似的扭过头,指着不远处一间客房,音调含着埋怨拽得奇高:“不对啊?顾长卿他就在那,你们俩的事你们自己当面说明白不就好了,在这指示我跑来跑去,传得是个什么话?!”

  顾望舒这才闻声顺着艾叶指的方向看去,隐约看得到顾长卿一身纹银白道袍,反着刺眼日光端正立在门前。虽看不清面容,但用脚想都知道他肯定正是吹鼻瞪眼的看着自己。

  大概自己刚刚抬高嗓音骂的那一句,回荡在这空旷无遮拦的院子里,顾长卿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怪不得艾叶这一趟趟跑得那么快。

  多多少少有些难堪。

  那边的顾长卿遥遥看到顾望舒这个不长眼的可算是注意到自己,才大声朝他“呸”了声,回头摔门进了去,徒留顾望舒一脸铁青站在原地。

  “不对啊?”顾望舒这会儿一肚子吃了瘪撒不出的气,全都落在眼前无辜艾叶身上。“你什么时候跟那个王八蛋关系处这么好了?还相互问候?他之前不是无时无刻不想要了你的命来着?你该不会是要想着讨好他?”

  艾叶此刻披散着的一头长发因为来回跑了几圈被风吹得凌乱,坨在一起显得像个流浪狗似的万般无奈可怜。

  “就是有那么个机遇。”他嘟囔着。“讨好不至于,你又不是万事通,自然会有不知道的事。”

  ————

  瓦罐自怀中落下,跌在地上摔得粉碎。前院旷达,瓦碎裂断的声音久久难以平息,划破这久日虚伪缥缈的平和。

  正月碎瓦,大凶。

  后厨新来的十几岁小役在失手摔破瓦罐的几个时辰之后,被人发现惨死在绚丽绽放的雪中红梅树下。表面无伤面色青绿,已有腐烂之相。

  第一个发现他的是当初召他入府的杂役房四。房四吓疯了,屁滚尿流疯疯癫癫往前院跑,冻干的屎尿黏在麻色粗布棉袄上混冻成一摊臊黄污渍,披散着头发挥舞手臂嘴里叽哩哇啦怪叫着出现在人群面前时,总镇府正宴请众宾,庆正月无恙百姓康乐,也是藉慰各位如此佳节为了维护一方和平,辛苦劳役无法与家人团圆。

  房四临死之前丧魂落魄面无人色,瞳孔撑大瞪向佳席中央,盯着拖长刀,无神色,快步走来的冯汉广,喉中惊叫撕扯出的尖叫众人听得一清二楚,脊背发凉。

  “别吃我啊!!!!”

  他喊着。

  “求您了!别吃我!!!!”

  人头落地,哀嚎余音未尽。

  “叫各位见笑了,是我总镇府内下人教管不严,出了丑,抱歉惊到各位。十三代将军向各位谢罪。”

  姚十三从冯汉广正身后缓步而下,走到冯汉广身侧向众人鞠了个躬。玉色头巾将一头似水长发拢得仔细,只能看到饱满规正的额头模样。他裹着身暖厚翠青绣竹长袄,衣领和下摆各添了两道白色细绒滚边,双手还抱在胸前插进个袖笼里,活生生一副文弱温雅书生模样。

  言罢,他从袖笼中抽出手,温笑着举手轻拭溅在冯汉广面颊上的血渍,见怪不怪地摆摆手,示意两侧兵士将这疯子的两段尸体搬走。

  “诸位大可继续,这醉仙楼的厨子,厨艺乃是益州城一绝。”

  席间虽大多是见过生死沙场拼杀过的武将,但正吃着饭目睹这般血腥场面多少还是会犯恶心,更何况在座的还有不少益州城里地位声誉颇高的文臣雅士,就比如说坐在上位的高德高大人。

  他坐的上位,离得近,人头离身的一瞬间清晰得听到骨肉断裂血浆喷出的声音。浓血混着黄白脑浆溅了他满桌,渗进面前汤饭中,当即没忍住扶在案边“哇哇”吐了个一塌糊涂。

  “去送水给高大人漱漱口,顺便换桌菜。”姚十三目睹一切却还镇定如初,有条不紊吩咐着下人,神情清淡得就好像此刻死在冯汉广刀下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只被踩死得可怜蚂蚁一般不为所动。

  顾长卿顾望舒他们坐在中间,早已惊得不知所措,只能安静看着静观其变,桌上美食也没了食欲。

  突然“咣”一声巨响,桌案掀翻在地,桌上碗盘碎得彻底,佳肴扣了满地。闻见碗盘碎裂的尖锐声,姚十三才终于面露了些燥色,虽然很快便被一双流光含水的温情杏眼冲刷下去。

  “还他娘的吃什么吃,你表演这出戏给大家看,还请人吃个屁?谁爱吃谁吃,老子反正吃不下!”

  这粗野的一嗓喊出,众人目光齐刷刷聚到一处。能在这种情形下还逆风而上敢掀桌子的直性子人,估计除了周烈文也没有第二个。

  “赶出去就是了,这大好的日子里不明不白砍人脑袋是怎么回事?冯汉广,我看你真是越发没了人味儿!”

  姚十三闻声自觉身旁冯汉广神色异变怒气上涨,赶忙自袖下悄悄按住他愠色中握刀发抖的手,即至少当下将军表面上还未有太大波动。

  “周协领,将军也是担心这疯子做出什么异动才会快刀斩乱麻。最近城内不安平,万一是被邪祟附体怎么办,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周烈文闻言冷哼一声从座位起身,身上黑铁全甲与佩刀摩擦每走一步都是铁声凛凛。久驻外界的小将浑身野性不羁气势杀意,不比他身后这每日提心吊胆陪在身边的将军少上几分。

  很快被人逼至面前,姚十三死命反扣着冯汉广手腕,每根深陷皮肉的手指都在无声告诫,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冲动。

  周烈文一对眼珠细而上吊,三白外露于眼下,眼中聚得全是叫人望而却步的丧意凶气。此时直勾勾朝姚十三看去,这优柔寡态之人却未退半步,甚至横身于冯汉广之前,面带笑意,都只会在周烈文眼中明火内添油。

  “贱骨头少在这惺惺作态!汉广本就性烈,如今这更欲加目空一切盛气凌人无度下去,还不是拜你所赐!出身卑贱烂泥里滚出来的人,谁知为了高攀能打出什么算盘,看我不撕下你那恶臭假面!”

  众人唏嘘一片。

  堂下客人中唯一一位没有因血腥场面的震慑而停下嘴的艾叶,听了这恶狠狠的辱骂方才抬眼,目光转了几圈落在那三位针锋相对的男人身上,用手肘戳了戳身边坐得笔直,眼神惊愕瞪大的顾望舒。

  “什么事儿啊,骂得这么难听。”艾叶小声问:“诶你们怎么都不吃啦?”

  当下这谁都不敢吭声大气的,毕竟是个小小协领当众顶撞军师不说,还直道将军名讳。固然大家都知道周协领与冯将军的关系不一般,但姚军师出身滋事乃是冯将军死穴,碰了便会死人这一点,也是无人不晓。艾叶即便再压低嗓音,大家还是听得明显,临近几桌担心引火上身,甚至投来古怪责备似的眼神。

  “闭嘴。”顾望舒赶紧一把抓起个肉馅包子塞住艾叶的嘴,艾叶眼球迷茫叽里咕噜转了几圈,落在姚十三身上时忽然沉了眉。

  这还是他第一次直视益州城大名鼎鼎的美人军师。此前虽曾听顾长卿讲述蛇妖之战时略有耳闻,真的见面还是第一次。

  面前不是什么美得妖艳妩媚魅惑人心的男人,甚至可以说是平淡清色,温酒寡味一般叫人觉得纯情舒适,余味无穷,却也能渐醉酥骨,欲罢不能。

  能配得上美人之姿称呼的男人,的确非同一般。

  艾叶死盯着打量了他好一会儿。他确实同意顾长卿说的“漂亮”,不过他可不喜欢这种文文弱弱的,好像一碰就能断了胳膊腿儿,还不够两口下肚,入不了眼,半点姿色都比不上他的小妖怪。

  况且,这位军师先生,还有些太过寡淡了。

  他指的是气味。

  果不其然,冯汉广听了周烈文这话,根本容不得姚十三那雏猫儿似的手劲儿拽得住,轻而易举就被冯汉广扽到身后,抬腿狠狠一脚踹在周烈文正心!

  小将军军靴尖头包铁,就算周烈文胸口护甲措不及防也是被“咚“一声踹得跌坐在地。纯铁硬碰可是内伤,顿时胸前跟走水似的火辣辣灼痛,喉间阵阵血味上涌,痛苦撑在地上猛咳起来,每抽吸一次都是钻心的疼,大概是断了几根肋骨。这铁骨铮铮的汉子忍不住面露狰狞痛意,半条命直差点被他踹掉!

  然而冯汉广依旧不依不饶挥刀直下,周烈文心惊之际簌地合眼,却是一阵厉风贴面而过,再睁眼时长刀紧贴鼻尖深插进地面盈尺之深,兵刃寒意直逼脸面,刀面清晰可见自己略显惶恐的面容。

  “周烈文,你别以为我真舍不得杀你。”

  冯汉广一手撑刀,俯身附到周烈文耳边,狠意自牙缝中挤压而出。声音不大,只够两人听得清:“我爹的,你爹的仇,都是谁报的!不会才过了几个春秋就忘了干净吧?到这时翻脸不认人,你看我们俩谁才像畜生,谁不是人!平时看不惯就算了,我也放你离开这是非之地不相往来,究竟还有哪点不和你心意非要这大庭广众的恶语相对?周烈文,我对你早已是仁至义尽,若有下次,莫怪我刀剑无眼!”

  “来人!送周协领回府!”

  冯汉广提手拔刀,无情回身搭上姚十三肩侧往回处带。铁靴踏在地上,每走一步都是硬朗冰冷健声,每一步,都深深倒刻在还在挣扎喘息的周烈文垂目之中。

  身后两位陪行士兵急忙上前搀扶起他们重伤的协领,战战兢兢向外走。周烈文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却在行了十几步之后,愤然挣开两人回身运丹田之气般,带着绝望不忿大吼道,“大哥!叔父何时叫你报过仇!他明明只托付这益州军给你叫你远离朝堂护拥百姓!那姚十三做的那些事叫复仇吗!那是造孽!!!”

  冯汉广脚下略显滞涩,也依旧是咬紧牙根,没有再回头。

  “快送他滚蛋!没我的命令,再不许踏入总镇府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