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汉广侧目看着姚十三朝他无辜耸肩,勉强挤出个费力的笑容来,也不知心底升出的情感是心疼还是抱歉。他替他将这世间脏活恶事都做尽,到头来还要被拿这最讲不出口的身世嚼舌,总觉得是负了他。

  “你们几个也送军师回去。这儿我自己来就好。”

  宴席进行到一半,突然出的这档子事虽是误了众人食欲,但也不能说就不办了。佳赏客套的环节也少不了,反正除却杀人断头这种触目惊心的事儿稍有不适,其他什么争吵闹事的,众人眼中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反而能成个私下无聊时偷谈议论的话茬,倒都还是看得饶有趣味。

  论功行赏颇为无聊,顾望舒只是在一旁看着,偶然举杯喝上些佳酿。倒是待到为官者互道新年贺词的阶段,没了伶牙俐齿的姚十三陪在旁身边,冯汉广一个人应着确实有些辛苦。

  富贾商户每年总会趁此机会往总镇府送上些珍礼贵器,表面上说着辛苦将军拖维护一方和平才能有大家今日成就,背地的意思还都不是巴结趋奉,求个心安。

  陈氏布行的良布百匹,为总镇府上下免费裁剪四季衣物;李记铁坊献精铁百担,为益州军无偿打造奇兵异器;邹氏木坊,久川船户,安定钱庄……上到车船马轿,下到厨余琐碎,无一不被百姓支持着。

  总镇府立着规矩不收百姓钱财贿物,大家便只能用这些法子表达心意。

  高德在一旁看着,他虽不是羡慕什么奇珍财宝的,但一想到自己府上送的那些零星物什,还是会觉得自己在这益州地界真的就只是个徒有虚名的知州罢了,哪怕权责分明并未被夺去半分,但在这益州人民心中不抵总镇府半分。

  这场简约大气不算盛大的宴事持续到黄昏天阴,才算完了。宾客互道关心,顾长卿这段日子在益州城内还算累计了不少名声,特别是蛇妖之战后,不少百姓都能认得出这位英勇强大的道长,再加上他与冯小将军走得近,自然被不少人围着阿谀奉承。

  顾望舒在人群外挑着花生粒探头瞧热闹,他知道顾长卿最不擅长应付这些,看着他那副局促模样还有些想笑,便挽着胳膊,将伞插在臂弯里眯眼偷笑。

  眼瞧人群逐渐散去,顾长卿方能喘口气应付着往出走。顾望舒这会儿才看清原来随行他的不只宋远一个,还有一位从未见过的俊俏公子。

  那公子看似并非中原人面相,鼻翼处镶颗细银珠子熠熠发光,下唇间也穿了个添魅气的素色银环。细眼上挑眉目波澜多情,鼻梁精致挺立五官分明,皮肤柔腻似玉,加之身上还不时传来异香,绝对是一张足够讨满城小女子欢心的浪荡纨绔子弟脸。

  他顾长卿什么时候都交上朋友了?怎还是个这种人?

  确实曾听师父提起过顾长卿出身并非汉人,且从他那高大阔骨的身形也不难看出。难不成是寻了什么旧知故人来不是?

  不过顾望舒早已习惯他这态度,从小到大从来没见他师哥给过自己什么好脸色,无论是小时候不死心的卖力讨好过,还是长大后死了心故意惹是生非引他关心。

  可能上辈子真的有过什么深仇大恨。

  活了二十多年后的顾望舒,只能得出这么个结论。

  毕竟顾长卿再是清心寡欲的模样,也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像对他这么如弃敝履的。

  顾长卿自上而下,目光似刃地将他扫了个遍,而后厌弃得一瞥,问:“你那个跟屁虫呢?”

  “他吃撑了想去转转。”顾望舒作答。

  “心大得跟船一样。”顾长卿愠色骂道:“再怎么说都是个大妖,怎能让他独自行动!”

  “出了事我扛着,用不着您操心。”顾望舒倒也没有带着怒气的淡声回他,仿佛已经对争吵麻木。

  “那希望你扛得住。”顾长卿冷漠丢下句话,回身同那同行公子介绍起:

  “小友,这位就是我那个混蛋师弟,不用多讲,您大概也该有所耳闻吧。”

  他见那公子玉指葱葱撑开把小竹扇,习惯性拦住半面笑眼盈盈,多少有些若有所思的勾人韵味。

  “传闻中寒川泠月的顾道长,可不是应该这般俊逸轩朗的雅正君子呢。”公子应话,带上几分崇尚之意。“至少也该是赤瞳邪面,妖人双身的凶恶如鬼差模样吧?”

  顾望舒听了嗤笑出声,不知该怎么回,扶伞尴尬摆了摆身子,只能言简意赅,说:“我不吃人。”

  公子闻言笑得更欢,“果然传闻不可信。”

  “是不吃人,但也不怎么尽人事。”顾长卿趁乱接了一嘴便不再理他,招呼宋远赶快于这是非之地退身。

  顾望舒可不愿就此罢了,揪住身后个随行顾长卿的小道士,当头便问那英俊公子是何来历。小道士惧怕他,哆哆嗦嗦吭叽半天,眼神瞟着逐渐走远的顾长卿,眼瞧掉了队跟不上,又被顾望舒扯着,急得眼球乱转原地跺脚,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怎么,都与我生分到这种程度了?”顾望舒这才有些生出脾气,凶道:“你几个到底是清虚观的道人,还是他顾长卿的走狗!”

  “不……不是公子……”小道士颤颤巍巍答着,心想反正顾望舒也不算外人,况且脱身才是当下之需,眼一闭一咬牙说了出来。

  “是先前救过大师兄命的巫女依明大人……总镇府宴席不方便女眷入内,她扮了男装而已……”

  “女人?”顾望舒略显惊讶,松手放了那小道士衣领,人嗖嗖几步便跑的没影。

  ***

  艾叶蹲在假山上跟只通体彤红夹着黑圈的毒蛇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感觉自己许久都没这般浑身警惕到毛发倒立过了。

  那条毒蛇也不甘示弱地立起身子,口中红信嘶嘶作响,一副攻击姿态。

  一妖一蛇对峙得投入,连身边早已走过来人都没能发现。

  “公子,这是毒蛇,吃不得。放它走吧。”

  “我又不是傻子,吃它干嘛!只是为何这总镇府里会有如此剧毒……”

  艾叶忽然耳廓回转,才意识到适才与他说话的人正是他本蹲在这儿要等的人,不想中途被突然窜出来的毒蛇打断了思绪罢。

  “小蛇?”艾叶把断了的话说完。

  姚十三轻笑几声,似是话中有话,说:

  “不是小蛇,是大蛇。”

  见艾叶眼中迷惑,继续解释道:“这孩子能长成这个大小,可有些年岁了,不算小蛇。”

  姚十三朝毒蛇勾手,刚刚还要拼死活的蛇听话趴平身子,爬至脚底,自脚腕缠绕而上,消失在他那身暖厚的袄子下。

  “你养的蛇?”艾叶瞪目结舌的看他怎会如此冷静,任条只需片刻便会要了性命的毒蛇钻进衣衫中,身上毛发倒竖得更厉害。

  “这么危险的东西,你就随时带在身上吗?”

  姚十三颔首一笑,眼波流转的满是灵动。三分深藏之下的犀利,仿佛能看透面前人五脏六腑,掏干心绪。

  “不及顾先生万分。”姚十三裹紧了紧前襟袄袍交衽,抬眼盯得紧。“他可是随身带着您呢。”

  绝非善类。

  姚十三这一句话竟叫艾叶哑口,动物的直觉告诫他不自觉倒退半步,与这手无寸铁,弱不胜衣的人类拉开个安全距离。

  “可我不伤人!”艾叶怨声道:“我又不会再给小妖……望舒带来什么麻烦的,你这不是强词夺理吗?不一样!”

  “有何不同呢。若是我说我这条蛇也听话乖巧得很,不会咬人,公子可愿与其共处一室,共枕同眠?我猜答案多半是不吧。”姚十三语气依旧是平淡如水,致远悠长,安详中却有着能溺死人的危险。

  “换而言之,我与顾先生的处境,似乎别无二致。不过,我们还是有话直说吧,您在这定不是闲来无事散心绕过来的,可是等我有话要问。”

  艾叶被他噎得应不上话,承认口舌是讲不过他,便也不再客套,丢出直性子就讲了。“就是好奇,那位周协领口中话为何意,到底什么深仇大恨才会当众那般折辱你。我也就是好奇心驱使,若是大人觉得冒犯,那我现在拍拍屁股就走人,您权当我没来过。”

  艾叶见他沉默良久都没发话,觉得可能还是自己过于冒犯,真的准备要走时,却被姚十三的手指绕上前胸一绺垂发,连头发带人扯到身前。

  果然野兽被侵犯的不悦与暴躁感登堂而上,在龇出虎牙发狠之前,姚十三忽然凑得极近的脸,愣是叫他屏息憋回一口冷气。

  近得连鼻息都一清二楚。

  借着过近距离人面在眼前都呈虚影,艾叶依稀可见姚十三面容上扬起个与其平日清正廉洁,才高气清做派截然不同的魅惑笑容,连口气都变得艳俗几分。

  “住在府中便是客,既然客人想知道,反正也都是个人尽皆知的秘密了,没什么讲不得的。”姚十三贴在艾叶耳畔兴味盎然悄声说道:“不是折辱,实话罢了。”

  艾叶难以置信地瞳孔微颤,听了他接下来的话,再因惧怕而想后退,都像是被灌了千斤石似的定在原地。

  只是凡人,为何会让他有这般骨子里的畏惧。

  姚十三轻叹舒气抱怀双臂,双目流情娇俏做笑。

  “因为我就是出身低贱,婊/子生的野种,卖笑卖/身给男人长大的脏货。事到如今爬得再高站的再远,都洗不清我身上流淌的浑血。”

  可姚十三只是谈笑风生似的轻松含笑,讲出这些话来。

  “所以在下最会做的事并不是什么谋权划策,而是如何讨男人欢心,知道如何将他们捧上至高无上的顶峰,也知道如何能把人毁得家破人亡一文不值。当初冯将军颓废失意之际欲以兵符为压赎我自由身,虽到最后阻止了他那愚蠢醉酒冲动,但他终还是从地府泥沼中拉我重生的那个人。这般大恩大德,我可以为了他做尽无法见光的脏事烂事,反正在下不过一条贱命,被人羞辱嚼舌这种事早就无所谓了,哪怕他是叫我弑君谋逆,也在所不辞。”

  弑君谋逆,这档话只是因艾叶是妖,对人间阶级君命并无关心才敢放心说出的大逆不道言论,此时若是隔墙有耳,那可是诛九族的罪。

  艾叶怔怔无语,只任凭这人不断侵犯着自己不曾被素未谋面之人擅自触碰得了的发梢,下颌,再到脸颊。曾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错意,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个人,而是个比现在的自己强悍百倍的妖邪。

  也就是在这距离极近着发呆中,艾叶意识到自己此行真正想要确认的,并非只是错意,空穴来风。

  他在姚十三身上,真的嗅不出丝毫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