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在姚十三身上,真的嗅不出味道。

  正如同面前人深不可测的心性本意一般,清水涓涓,平如止镜,却也可吞噬万物,容世间百态。

  怎么会有人没有味道……

  除非……他根本就不是个人!

  可不是人又能是什么。鬼魂怨灵吗?不可能啊,他既有血肉也有影子,且无半点被邪灵附体魂肉分离的失态,更何况就算只是张行尸人皮,也不会全无气味。

  心间混乱之际,姚十三发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可轮到在下了?敢问公子又是怎么回事,分明是个大妖之身,为何要混在人群里活着?况且大妖现世,所到之处必会是邪云敝天,妖气疯长。就算再加以掩盖,也不至于像您这样,连片风雪云雨都没有,比百年半形的妖都不如。我站得这么近,可是丝毫没察觉什么压迫恐惧之意呢。”姚十三灵眸微转,语气中稍带侵略的问道。

  “我幼时曾为一大妖所助,至今还奉香为神所侍,才略微懂些你们妖界的规矩,却从未听闻过像您这般情况。在下只是猜测,公子是否曾受重伤元魂破碎?否则真的再找不出什么答案。可这世间又能有几位伤得了大妖呢,又图的什么,非要断您千年修为,要您的命?”

  艾叶咬紧牙关,面色苍白如纸,欲语又罢休的动了动唇,像是被人一刀无情捅进软肋一般失语脱力,鲜血淋漓,终是只吐得出四个字:

  “无可奉告。”

  “罢啦罢啦。”姚十三见艾叶僵硬踌躇,忽然婉尔一笑,一改适才所有咄咄逼人之态,似春风吹散满面冰封阴霾,重归为以往温文尔雅的和善雅士君子模样,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和他做了玩笑。

  “在下并无恶意,毕竟现在益州城妖邪泛滥,人心惶惶,这风口上又来了您这么个大妖为客,总还是放心不下,试探一遭罢。见公子确实没有恶意,我也便可以放下这心事,安心辅佐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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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十来岁出头的小役初入府内还没些时日,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生怕惹出事非。后厨总长喊他去将宴席所需的新进牛乳捧来,他便立马撩起衣袖撒腿跑去。

  牛乳沉甸甸的装了满满一瓦罐,小役年岁还轻,捧起来胳膊都有些抖,加之前夜落雪地上滑,不敢耽搁,认真稳步走着。他绕过一拱圆门,忽见墙外一株红梅开得正旺,在这寒冬白雪中傲骨刺目,孩子好奇心驱使其停下脚步,感叹着欣赏起来。

  “好看吗?要我帮你摘一枝?”

  身后温雅儒意的声音响起。小役吓了一跳,刚想解释自己不是在偷懒,马上就走时,回头看去,竟是……

  军师大人!

  雪白珍贵的牛乳随瓦罐“啪”一声粉碎,溅了满地,□□湿了军师的衣角。

  小役当即吓得瘫跪在地,连声道歉,涕泗横流。以他的俸禄不知多久才能赔得起这些牛乳,更别提脏了大人的衣物。再说现在还是正月,碎瓦具这种忌讳之事,简直就是万死不辞,连自己被碎片割伤手指鲜血直流都顾不上。

  想自己入了这总镇府打杂的事才刚能成为家人炫耀的资本,就怕是要要被驱赶出去。

  “没事,牛乳我再叫人去弄便好。你的手伤了。”

  朗声在头顶响起,无一分责备之意,反倒透露着温柔与关爱。他抬起头,看军师背后耀光,暖笑如同三月春光,笼罩神明之色,向他伸出手,道:“快起来,去处理伤口。最近忙的活多,感染了可就不好。”

  “……嗯!”

  小役释怀地扬起个少年蓬勃,生气满满的笑。

  他想自己还真是进对了地方,找对了个好的主人家。本以为兵士无情见多生死后草芥人命,却不想这里的大人竟会善意体恤自己这种不起眼的下人呢。

  ————

  说到底,可能顾望舒与艾叶上元夜的那场恶战,真的一举斩尽了益州城满城邪祟,导致这些日子本应巡查除魔忙得不可开交的顾长卿,忽然间就没了事儿干。

  当然自告奋勇去夜巡的顾望舒也同样,每晚累了坐在楼顶俯视城街小巷,看千家万户紧闭大门雀鸟归巢,月光朦胧下一片祥宁景色,都会忍不住冷清,把身边打瞌睡的艾叶晃醒。

  “你说我这披荆斩棘一路艰难险阻,来益州到底是干嘛的。”

  艾叶睁开困倦眼皮,勉强打起的精神却还能嘿嘿咧出个腻歪憨笑,说:“怎么,是天灯不好看吗?”

  “这东西皇城又不是看不到,何必。”

  艾叶攀着他衣袖坐起身,揉眼携困意鼻音问:“那你去看过吗?”

  顾望舒斜眼看了他会儿,无言以对,又转回头朝向城屋。转头时耳帽上玳瑁流苏在颌下摆动,给他这张似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冰肌玉骨增添几分灵气。

  是艾叶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他做的耳帽太单调,给他后挂上去的。

  就算不忙也是睁了整夜的眼,这会儿艳阳上了当头,顾望舒还在屋里睡得正香。

  今日依旧无事发生,顾长卿边逛边巡完一圈回来,就看到艾叶无聊到在院里角落蹲着扒沙子挑蚂蚁玩。这妖把自己蹲成一团的时候还真是小巧玲珑圆滚滚一坨,自远了看还以为是谁家披了白袄的小娃娃。

  顾长卿在院口凝眉看了会儿,犹豫再三还是走过去喊了他。

  “那混球睡着呢?”

  艾叶闻声,回身点了点头。

  “不忙?那进来,分你点吃的。”顾长卿站在房门口,摇了摇手中满满登登的袋子,道:“百姓们硬塞的,反正我一人吃不完,你们俩夜巡也摊不到这等好事儿。”

  听见有吃的,艾叶立马来了精神,甩着辫子颠进顾长卿屋里。

  哪知刚迈过门槛,扑鼻的檀香熏迎面而来,艾叶当即像是个受惊的兔子似的高呼一声反跳出去。

  顾长卿在旁边被他突发动作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觉得我不能进去。”艾叶又退了两步止于门前,眉间漫上纠结惑色。“身上若是染了这个味儿,怕是回不了自己屋了。”

  艾叶懊丧垂着头,只听得顾长卿在自己头顶长叹口气,回屋吹灭香炉推开窗门,散了会儿风才叫艾叶再进去。

  艾叶坐在圆椅上靠着身后床栏,看顾长卿坐在面前变戏法似的不停从布袋中掏出各种吃的摆在自己面前,末了,才听得他深思熟虑良久,问出话来。

  “他现在身子都好了?没什么大碍吗。”

  艾叶偷声嗤笑,他就知道顾长卿没事再闲,也不会主动把自己招屋里来,可再怎么说他对于妖的嫉恨防备,都抵不过背地里对自己师弟心照不宣的关心。

  艾叶觉得他这人真的挺有病的。

  一副正派刚性,对人都是理智彬彬,到自己师弟面前就突然变成了个前世仇人似的冤家,明明关心急切却半句好话都冒不出来。不怪顾望舒现在一看到他就像被揍怕了的幼犬一样汪汪直叫,担心也不肯直问,只能从自己这儿旁敲侧击。

  “他可能是什么骨骼惊奇,昏睡了三个多月,中途一度以为他再醒不来。谁知那么重的伤重新活过来,竟还完整无恙气海全在,有意思。你说他脆弱,檀香闻不得,人群独自进不得,受不得日光也耐不了寒,可到了关键时刻,又强得不像个凡人。”

  艾叶撑着脸像独自抱怨似的嘟囔着,又岔开腿眯眼看向顾长卿。

  “说到底还是感谢你自己要好。不然他现在早该长草三尺了。倒说,你也无碍吧。”

  顾长卿似有意躲开艾叶目光,没回答,起身被过去只留给他个稍显落寞的背影。

  “檀香的事,你怎么知道。”

  “哇可别提,顾清池给了我几柱助眠的檀香让我在屋里点着,谁知他会对那玩意有这么大反应,差点被呛死在院里……”

  顾清池这个没脑子的蠢蛋。顾长卿心中默咒。“那我不在的这段日子,清虚观内可没出什么事非?”

  “是非到没有。只是……你可认得个叫苏东衡的男人?什么影门……”

  “苏东衡?!”

  顾长卿像是被人踩了什么命脉似的突然大声惊喊,控制不住手劲,回身一把揪住艾叶衣领生生给他拎了起来!

  艾叶一颤,险些以为顾长卿这是要掐死他。又惊又怕地眨了眨眼,却只觉得顾长卿呼出的气都是带着震怒的炙热。

  “你说,苏东衡来了清虚观?然后清池引他去见了顾望舒?”

  “是……是啊…?”

  “顾清池这个没用的废物,混蛋!是想亲手送他二师哥去死吗!”

  艾叶被他不受控的手劲勒得上不来气,挣扎几分脱身下来,看着顾长卿这失态愤意,才意识到苏东衡这个人。

  并不只有顾望舒与他说过的那么简单。

  神色猛然一坠。

  “是差点死了。”他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可你答应过我会看好他的!”顾长卿怒气难抑,“怎么就才活了就又要死了!”

  艾叶大抵是有些被他弄得无语,顾长卿现在简直就是自顾自说,这根本算不上对话。

  “他现在不活得好好的!这种烂事也怪得到我头上?”艾叶一拳捶在桌面,“咚”的一声桌上茶盏杯具跟着震得三响,才算震醒顾长卿脑子。

  “我不是在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得先回答我,一来一往才算好吧?”

  顾长卿短暂失神后,想想眼前的妖也算一片赤诚,沉气说出口。

  “苏东衡,狗杂种!他就是个疯子,变态!”

  在艾叶愈加复杂惊骇的眼神中。

  “他自知顾望舒年纪小又无人关怀,假借授剑传业之意骗得他信任。也怪我有眼无珠,从开始便被苏东衡那张正派英侠的皮相所骗,还以为顾望舒这也算真的找到个不把他视为异类知音之交。可谁知道。”

  顾长卿偏过头,半阖起眼,咽下困于心中多年苦楚。

  “谁知道,他只是猎奇癖好于顾望舒的月人之身。苏东衡那时借住的就是你现在所住的偏房,这也是为何一开始顾望舒要和师父争吵,绝不放你住进的缘由。他不想再开那间房的锁,只因苏东衡曾在檀香中偷下情花毒,待我发现的时候……全都已经晚了。”

  “什……”

  艾叶慌乱中失手拨倒身后净脸盆。铜盆落地连滚数圈,嘲哳作响,奏得可是个心烦意乱地倒天旋的音。

  心底像是被什么撕了条口子,血流如注,汩汩巨响响彻脑海,疼得他忍不住弯腰捂胸折下身,还能好些喘息出气。

  想自己连这个都不知道,还一意孤行,以爱为名,试图强行逼顾望舒对自己展开心门,都不知他对男子情爱一事有多深恶痛疾,还偏次次去挑拨他痛处。

  不安,埋怨,痛心,悔恨……等等情感横冲直撞,扰得他每一股呼吸拉扯得都是刺痛。

  “大概也是自那以后,这人才更加孤僻独行不可理喻,再没见他和谁讲过话交过心,也不再愿意白日出行。至少在我所见……你是第一个。这些事我也从未与人说过,连清池也不知道,怪不得他。师父似乎是知而不言,但我猜他当初将你安排到望舒身边,也是希望能予他一个照应吧。现在看来,他老人家此举或许并非无中生有。只是好奇,天天跟他绑一块儿,你真不烦吗?那么遭人嫌的性子。”

  艾叶勉强打起精神,翻起眼皮无辜眨眨。“什么啊,他多可爱呢。”

  “可爱?”顾长卿不可理喻的皱眉反问,语调拐得奇怪,这世上形容词那么多,怎么偏偏要用这一个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词……

  “是啊。生闷气的时候可爱,骂人的时候可爱,哭的时候,也可爱。”

  “哭?”顾长卿再高出个怪音,说:“他顾望舒就是个怪物!我从小到大从未见他哭过,就算是吃奶的年纪饿了肚子也没听他哭过几次,你若是说见了光流泪……那能叫哭吗?他那是眼睛里淌水!”

  艾叶晃了个神,怎么可能,生死梦魇里哭得那叫一个欢实,哄都哄不好的,怕是顾长卿根本就不懂他。

  艾叶连舒几口气,方能让头脑能清醒。这才忽然想起些什么,直接问出了口。

  “可中了情花毒,不是会记不得当夜的事吗?那时候直接骗他无事发生不就好了?也就不会留下什么阴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