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冤家路窄,这才过了不到一日,顾望舒与艾叶两人磨磨叽叽打打闹闹总算转到总镇府门前时,

  正撞见顾长卿长揖道别胡甫一。

  不过艾叶此刻有顾望舒在旁边护着,虽说差点被他追杀出心理阴影,倒也能堂堂正正昂首挺胸站着没躲。

  顾长卿起了身,神色寡淡将两人扫个遍。

  “回来就好。”

  看他那毫无诧色的面貌,顾望舒心里便通了明。胡甫一定是比起议事,多半更是来告状的。

  于是抽身追了上去。

  “他与你且讲了什么?没找事吗?胡宗主看着就是心中有忿的,我知道错在我身,但当时境遇别无选择,你尽管往我身上推就好。”

  然顾长卿只自顾自走着,熟视无睹。

  这可惹了顾望舒的逆鳞。

  “顾长卿,我问你话呢!我的事都不能过问了不成?用不着你虚情假意什么都替我担!”

  顾长卿停下步子,不悦道:“你到底要直呼我姓名到什么时候。目无尊长,师门怎么能教出来个这么没教养的。”

  顾望舒阴沉了脸,压声道:“莫名其妙,有谁肯与冤家仇人师兄弟相称!说得好像你这般唤过我似的。照你这么说,我早应更名成废物了!”

  “……畜生。”顾长卿咬牙暗骂。

  “畜生也行。”顾望舒冷笑,“顾长卿,什么时候等你那跟屁虫心甘情愿喊我一声师兄,你再来求我喊你一声哥。”

  旁边突睛火眼却也老实待着的宋远“啾!”打了个喷嚏,目光里锐气瞬间瘪了回去。

  老实站着怎么还遭骂……

  宋远终归还是怕他。

  顾长卿被堵没了话,闷头走了几步,忽道:“话说回来,你那屋再住不下人了不是?”

  “主子!您回来啦!昨日突然抛下我而去,一夜未见不说现在才回来,阿娟可担心……诶?”

  阿娟听见声,遥遥从后边跑过来。新衣裳还是有些宽大,在黄沙地上跑,衣摆扬了漫地尘,笑得像抱春风的花儿。却待离得近后看清顾望舒伞下还带了个人,一下子滞了步子。

  于是再靠几步,看清了艾叶长相。

  当然艾叶也是难掩惊愕看着他。

  顾望舒朝两边各看了看,微妙氛围中很快察觉到不对劲。

  “你们……又认识了?”

  ——“不认识。”

  ——“我记得您!”

  异口同声。

  重新修缮好遮光窗纸的屋内依旧要靠烛火长明,此刻陋室内虽然有三个人挤在里边,但静得只有烛芯燃断,噼啪弱响。

  顾望舒坐在椅子上以手肘撑头,整整一日没合过眼的人头疼得厉害,太阳穴突突跳着,只能勉强用拇指揉来缓解。

  再加上又冒出这么多头疼是非来。

  疲惫感像个噬魂的兽,措手不及将浑身气力吸了个干净,连思考能力都成空虚。

  顾望舒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不及年轻那般成日惹是生非不知疲倦。

  桌角残烛投一方圆橙在顾望舒脸上,顺余光看去,阿娟垂着脚老实坐在榻边单纯无邪睁着大眼,只有艾叶杵在两人中间尴尬得挠头烦恼。

  当然,艾叶并不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才苦恼,只是不知道该应该怎样解释,才不会牵连顾望舒。

  烛火在猛然回光返照般竭力抖了几下后,燃烧殆尽,徒留一片昏暗间,还带了缕青烟缈缈浮空,是焦糊烟气。阿娟见了状噗通跳下床,机灵熟练的从抽匣中再取了个新的烛坐在烛台上,这屋子再亮起时。

  顾望舒撑头闭眼像是睡着一般,闲着的那只手“嗒、嗒、嗒,”嗑了三声木桌。

  “所以你那天下山,是袭了花满楼,伤了影门的人不说,还偷放走了这孩子。”顾望舒语气中不带一丝情感的木然说道。

  “哈……艾叶,可真有你的。”

  艾叶靠墙根蹲坐地下,委屈道:“我那不是气不过,他们那般待你,叫我怎么忍!”

  “从神霄宗到四大法门,再从影门到剑宗……你这是逼我从修界到江湖,全都得罪了个遍呐。”顾望舒眼眸微启,斜向艾叶的浅妃眸子在烛影下融成朱红,带出无情修罗韵味,盛夏的天寒意侵体打出个激灵来。

  “你现在再去给冯小将军一巴掌,咱干脆顺便把庙堂的人也得罪个干净,那这样以后九子事了,我就只能跟你回雪山隐世过活啦。”

  艾叶没作声。顾望舒虽然说的是个玩笑话,但听着就是心里不舒服的。

  自己行事之前总是不计后果,睚眦必报,有爱必追,虽说是豪爽畅快。在原本强者为王力量至上的妖界行得通,但在人间这般大咧咧行事,是不可能不惹麻烦的。

  可他就是憋屈。自己替顾望舒解了气不说,还救了个孩子,本是应当被夸奖的事,怎的现在反倒成了逆行倒施,他才应该是不开心,应是最失落的那个。

  他看着顾望舒长长叹气后“哎”一声起身,挺仰到榻上,两袖盖上眼遮挡烛光,再没作声。

  阿娟以为他主子睡了,伸手去摘他靴子。艾叶只蹲在桌角瞥着眼憋气旁观,直到这少年松了顾望舒发冠,宽衣解带手探进交衽里,才终于忍不下去泄了满肚子火气出去。

  “摸摸摸,都摸哪儿去了!那是你能碰的吗!”

  阿娟被吓得哆嗦,小声尖锐的“啊!”一声,跳到侧边咬起手来。

  “艾叶,你别吓着孩子……”顾望舒在衣袖之下声闷着道。“把人吓跑了,你帮我脱啊。”

  “我脱就我脱!又不是没干过!”

  “啧,你放开!干什么呢!有孩子在呢!”顾望舒压低嗓音在艾叶耳边怒吼。

  “干什么?怎么就行让他脱,我不行?”艾叶气急败坏!

  阿娟早在一边看呆了。

  “那个……主子,要不你们先吵,我……我出去寻些杂役事做!”

  阿娟果真是眼力见满分,话音刚落便一溜烟跑没。

  顾望舒跟艾叶几乎是同时止了动作,再同时翘首看房门“嗑嗒”阖上,隔了一会儿。

  艾叶先回了头,耳廓一松。

  “还真走远了!”

  顾望舒“啪”的响亮一巴掌扣在艾叶头顶,听他嗷嗷直叫,骂了句:“胡闹够了没。”

  艾叶贱兮兮撅起嘴回头绕声撒泼道:“你真那般想我?我就真那么累赘吗!”

  顾望舒蹬开面前人把自己滚回被子里,只留个背影去。

  “谢谢你。”顾望舒背着身说。

  “嗯?谢我什么?”

  “谢你救阿娟出来。我这数月来最大的遗憾便是那夜没能余出心力带他一并逃走。等再下山,影门的人早就不在那了,哪里还谈何怪你。”顾望舒说着,起了困意。“不过这地府深渊,我怕是真要被你扯进去了。”

  艾叶摆出副担忧神情。他也知道这是实话。

  “罢了,反正就算下地府,我也得拉着你做垫背。”

  艾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应了声,“行!”

  艾叶悄声关了门,走到院子里想寻个阴凉地儿吹风。才闪进树荫,就看见阿娟抱着个跟他差不多高的长扫帚略显诧异盯瞧自己。

  艾叶靠树坐下,眯眼问:“小鬼,看什么看。”

  阿娟眨吧眨晶亮凤眼道:“咦?大人,就吵完了?这么快?”

  “就是个三两句的事,快什么……”艾叶随口答上一半,忽然觉得这小鬼语意似乎不太对劲!

  “……快什么快!吵架,吵架!吵架而已!!滚蛋!黄毛小子扫你的地去!”

  ————

  吃足奶的孩子总是很闹腾的,大概是骨子里流着边境牧民的血,从早到晚啼哭不断奶音高昂得颇有小鹰唤食般得意。于是不出两天,冯汉广大胜而归还捡了个婴儿回来的传遍了整个总镇府,再从总镇府传遍益州城。

  “哎你说,咱们将军尚未婚娶,这孩子可怎么养啊!总不能认奶娘作娘吧?”天气炎热,巡逻的兵忙里偷闲摘了盔躲在阴凉处侃话,一个先开了话题,另一个总能立刻接上话。

  “就说的吗!一片善心能理解,但这以后寻妻,谁家千金愿意嫁个带孩子的嘛。不过这上头人的道义咱也不懂,要说咱将军就是迟迟不愿娶妻纳妾罢了,这益州城哪家不挤破头皮的想巴结将军!”

  旁边的揩了汗,扯着衣领往密不透风的甲子里扇风,斜眉怪气道:“你们难道就没想过,不是传闻将军不好女色吗,这回莫名捡了个男娃儿回来,怕不是要立正统,续冯家香火罢了!”

  “嚯~有道理!”几个兵恍然大悟,异口同声。

  “那照你们说,咱军师,和将军,真是那个关系?”旁边路过的杂役觉得热闹,扒耳朵偷听几会儿终于忍不住也插了嘴进来,几个兵当即嫌弃得一瞥,往边上挪了几步跟他扯开距离。

  “新来的吧你,还问这个呢?”其中一个兵忙着摆手赶人,“这府里什么话当讲什么不当讲,你上头没教过你?滚滚滚!”

  杂役吃了瘪,烈日炎炎下也得不了休息,无聊的准备抬起推车滚走,便听得身后又有了人慢条斯理开口。

  “什么关系,诸位不都是心知肚明。有什么不敢聊的?”

  扇着风的兵本就热得难受,这会儿火大更是憋了一肚子气,“娘的,又是哪个不要命的,也别扰爷几个乘凉,这府里怎么嘴碎的这么多……”

  兵烦闷不堪睁眼看了眼前一双靴子,水青缎的料子莹润漂亮,打眼就不是个下人的东西。脑子一断弦,抬首看了眼,才发现旁边几个弟兄早就跪在了地上,额头贴紧着地,瑟瑟发抖。

  “姚……姚大人!”兵吓得腿一软,瘫跪在地上!

  “姚大人您大人大量恕罪啊!是小的们嘴贱,该……该打!该打!饶命啊姚大人,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这几个兵一边自个儿扇着巴掌一边磕头求饶,倒是不手下留情,扇得是个啪啪作响,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边吆喝着做什么戏。

  姚十三悠闲摇着他那把象牙骨鹤羽扇,眼睛笑的眯成条缝,一弯眼轮挤得可生漂亮,也一并蹲下身去,慢悠悠说道:

  “什么关系随你们议,反正诸位不也得有个谈资。只不过那孩子,可不由我养。”

  “是!姚大人……不是,不是!咱再也不敢谈了!不谈了!”

  “啊,差点忘了。我来是顺路想告诉各位,将军包了南市的瓜摊,摆在前厅了。这炎天暑月的,辛苦各位。”

  姚十三安闲自得摇着扇看那几个兵连滚带爬从视线里消失,才像六月天似的瞬息变了脸色。哪还有半分闲逸,全都成了焦灼暴躁,连摇扇的手都急了起来。

  站了片刻,脸色发青大步冲进大堂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