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望舒与艾叶本是心情舒展踏进酒楼的,哪知才进门。

  莫名的寒风嗖嗖后,感到身边喊了一路热的妖串了个寒噤,刚要问怎么回事——

  酒楼里齐刷刷十几名道士抬起了头看向两人!

  阵势大得艾叶差点直接蹦出门去,还好定睛一看,全是熟人。

  顾望舒收了伞,环视一圈后压低嗓音道:“要不,改日再吃吧。”

  “来都来了,又不是仇家见面躲个什么,叫外人看了该误会。”顾长卿落了筷,幽然抬眼看向两人。

  “前些日替酒楼掌柜除了邪,盛情难却请了饭食。反正菜食还多着,这会儿正愁吃不完浪费,多添两幅筷子的事儿,坐下。”

  顾望舒看了眼艾叶,这妖虽说身子老实没动等他发话,眼神却已然开始打量起满桌佳肴,只怕再过会儿口水都要流出来。

  也就嗤笑一声掀袍而入,坐到顾长卿身侧。

  “三幅。”

  顾长卿回身招呼掌柜道:“麻烦,添三幅碗筷!”

  仔细想想,自己好像从未这样坐在顾长卿身边吃过饭,相对的顾长卿何尝又不是。没人发话,气氛便不知不觉冷凝下去,连咀嚼声都有被刻意压着的意思,能吞便吞。

  对面的宋远觉得自己离噎死不远了。

  艾叶自顾自吃得开心,根本没心思察觉这些,最后还是宋远先忍不下去,发了脾气。

  “大师兄,您倒是说说话儿啊?这气氛冷得像是在天牢里吃砍头饭似的,太难受了!既然如此,您何必叫上这人一起吃,本来不是挺好!”

  顾长卿“啪”地拍了筷子,吓得宋远一嗦。众人纷纷侧目而来,就听顾长卿沉声怒道:“这人?宋远,那是你二师兄,岂能容你这般称呼!”

  顾望舒闻声抬了闷头吃饭的脸,眼神复杂。过了会儿,磨着舌从嘴里掏出根鱼刺来,才说出话。

  “顾长卿,你在这虚情假意给谁看呢。强扭的瓜不甜,既不想叫,这般难为宋远做什么。”

  宋远停了嘴,沉默半晌,起身向顾望舒作了揖。

  “大师兄说的对。是宋远不知方寸失了规矩,请二师兄责罚。”

  顾望舒挑眉无语看他,冷笑出声道:“好啊,那跪下。”

  “啊?”

  “顾望舒!”

  “喂,小妖怪!”

  “……哈,看你们这反应。开个玩笑都能这么当真,我到底在你们心里有多凶神恶煞不讲道理,怪叫人寒心的。”

  顾望舒玉睫几抖,揣手靠上座椅,脸上似有微不可查的暗笑。

  “倒不说,师哥你这狗腿子是真忠心,说什么便做什么,违心的话也能这般面不改色说出口。”

  顾望舒说着,眼神不自觉在顾长卿身上绕了圈,观察起他神色。

  “主子!我回来了!”一声少年脆音自酒楼外响起,阿娟满脸带笑小跑进来,海棠紫的袍子清扬带风,头上束马尾的发带摇得老高,像携着秋日的风,为这炎夏增了分清爽。

  “主子,我东西买好就立马跑来了!没晚吧?啊饭食已经上了吗!咦?好巧大人们都在这儿啊!”

  顾长卿忍俊不禁低头掩笑,说道:“你这小跟班与我比不是过犹不及?还说我。

  顾望舒只黯然一笑,没再与他争的意思,继续夹起菜来。

  饭后散了场,轮流与酒楼掌柜道了谢。顾长卿带一队还要继续巡城,顾望舒因将忙一夜现下打道回府休息养神。这场相食热热闹闹比想象中耗得时间多,等回了房,天际已经开始渐渐降了黄。

  艾叶坐在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树下翘首盼风,目光所及漫天金黄,伴几朵碎云飞鸟,似秋风洒了谷,天光云影,恬静中烧得澎湃。

  顾望舒在屋内桌上撑脸小憩,夏季天长色未暗,还有时间歇息,不需要出去这么早。恍惚间听见有人轻手轻脚走进屋子坐到墙角,顾望舒知道是阿娟,毕竟艾叶若是真不想打扰他休息,那么走进来时绝对会和飘的一般发不出半点声响。

  “阿娟。”顾望舒闭着眼唤他。

  顾望舒连忙解释道:“不是,还未入睡。”

  他眯开轻阖的眼,目光凝重且远大,在那弱烛下熠熠生辉。

  “阿娟,此间事了,你随我回清虚观吧。你不是无处可去,我权衡许久,想得到唯一能容你身又不被追讨的万全之地,也就只有清虚观了。倒不说那里有多人杰地灵,但总归比任人摆布四处飘零的活着要强。何况……我还能照顾着你。”

  阿娟缩在墙角,顾望舒在烛光下看不清他神色,只有个模糊身影抱膝坐着,却又半晌没应出声来。

  顾望舒犹豫半分问道:“还是说你自有打算,有想去的地方?但说无妨,只是既然我捡了你,定会负责到底。”

  他听见阿娟似乎动了动身子,衣料摩挲作响,又过了许久才带上鼻音,应出话来。

  “主子,您大可不必对我这么好的……不值得。”

  “说的什么傻话!”顾望舒抢嘴道:“哪里不值得,我不是说过无数次,同是怀胎十月降世的人,你哪里也不比他人卑贱!

  ”

  阿娟起了身,坐到顾望舒身边。少年带着苦涩笑意看向他,一双眼尾轻飞的凤目含着盈盈水汽泛出红,在红烛下染了层温柔可怜。

  这样瘦小单薄的一个少年,湿润眼中带着憧憬与钦慕,仰起头看上顾望舒的银发,再将目光移回脸庞。

  “主子,你知道吗,我有多歆慕您,暗羡您啊。甚至无数次遐想,若有来世,阿娟定要做像你这样的人。”

  “我?”顾望舒疑惑道。他只觉得自己前半生活得稀烂,又怎会有人心生羡慕。

  “我哪有什么样。”

  “温柔,强大,无畏无惧且勇敢。最重要的是,能利己而活,也能救这苍生。”

  阿娟微笑着伸向拢着烛光的顾望舒,虔诚地像触碰神明圣光虚影般,谨小慎微的用指尖带起他胸前散落的银丝。

  “您无所不能,也是我遥不可及。”

  高高在上的神明啊,俯视时见得到苍生,看得到山海,胸怀的是天下,造福的是万民,便不会只为一人停留。千万福祉雨露均沾,再是渴望,也不过与这凡尘一般平平。

  人人都错觉自己是备受神明偏爱的那个,其实到头来不过只是普通人人。

  顾望舒不解,只是安慰道:“你也可以啊,不用下辈子的。你才十六,后面日子长着,咱们一起努力就是。”

  阿娟摇摇头,脸上还是淡然的笑意。他既没否认,也没应声,只是从袖袋中掏出个小银罐来,神秘兮兮直接塞进顾望舒怀里。

  “帮府上做杂役得了些报酬,给您买的礼物!”

  顾望舒摸摸前胸,诧异道:“什么东西?”

  阿娟不怀好意笑道:“好东西。”

  顾望舒伸手去掏,却被阿娟扑上来一把按住!

  “主子!现在不行,你还是用时再打开为妙。”

  顾望舒被他说得一头雾水,问道:“用?什么时候用?”

  阿娟咯咯笑起,“主子果然没什么经验,阿娟可是知道这东西的好处。不仅减缓痛感更为滑顺舒爽,而且还能叫做的人更为上瘾,时间便也会长些!”

  顾望舒手隔着衣衫捂着那小罐子,原地懵了老半天,才在阿娟愈发邪坏的笑容中,缓缓悟了大概本意。

  顿时羞得是个脸红耳赤无所适从!

  但也立刻意识到就算往后退一万步,且不管这孩子是怎么知道他与艾叶关系的,那这,这东西怎么说不都应该交给艾叶,而不是给他啊?!

  “阿娟你……!”

  问什么,怎么问,直接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娟当然早就看透顾望舒慌乱心思,俏笑解释道:“主子,恕我偷听冒犯,可您与艾叶大人晌午闹出声响实在太大,阿娟想不听都不行呀……”

  晌午???

  顾望舒一拍额头,恍然大悟。

  “阿娟!你这小子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我那是在给他束头发!”

  “嗯?!”

  阿娟脸一青,完全愣住。

  但转念一想,不对啊,若是自己主子和那妖什么关系都没有,也不至于现下紧张慌张成这样。就算晌午那次不是,但这关系我不可能看错,绝对……

  顾望舒把小银罐从怀里掏出,放在光下仔细审视一番,再错开目光看向阿娟羞愧得一张躲躲闪闪快要滴血的脸,展颜邪气一笑,收手纳入怀中。

  “不过既然是阿娟的礼物,还是要收的。多谢!”

  怎,怎么不仅不觉得冒犯,反而还收……收下了?

  屋外忽传一声犀利鸟鸣,近的好似就落在窗边一般,听这声陌生得不像是什么寻常鸟儿。顾望舒心生好奇,笑着拍了拍阿娟的肩,推门而出。

  一扇木门隔得仿佛两片天地。夕阳之下,顾望舒见艾叶立身于暖色天地之间,肩头竟落着一只红蓝相见的漂亮大鸟。

  顾望舒忽然想起,那日在绣谷林救他出来之时,他好像也带着这么一只鸟儿的。

  阿娟站在屋内看顾望舒阔步走到艾叶身边,伸手扶上他肩头。艾叶似乎是没注意到身后来人,从阿娟的位置看着,艾叶正是肩头微耸后主动稍稍靠了些过去。

  阿娟霎时如一道电光闪过头脑,目瞪口呆中捂了自己的嘴生怕惊呼出声来!

  难道说……是……看反了?!

  “嗯?”

  “发什么呆呢。问你这是什么鸟儿。我记得绣谷林那日,你就带着这鸟儿的不是吗?”

  “哦,它啊。”艾叶转身朝向顾望舒,也让这鸟儿侧面向了他。

  “说是属下也好,同伴也好,名曰蛮蛮。”

  顾望舒借机端详起来,鸟儿满身青羽在残阳夕日晕珠光炫炫泛出蓝光,渐色洇至羽尖又成了朱红。头顶两束短翎羽,绿琉璃似的眼珠落在他身上,看着像只彩的鹰,又像是只幼年的凰。

  却不想当这漂亮鸟儿旋过头来,顾望舒惊愕间以为自己一时眼花,竟看那鸟头自中间分成两半,一半还停在原地,另一半已然转向自己!

  又或许根本不是被割开,是它本就有两颗脑袋!

  顾望舒吓得不轻,连退几步才道出话:“艾叶!这是什么鸟!它怎么有两颗头!!”

  艾叶看他这幅慌着的模样忍不住出声嘲笑:“傻了?蛮蛮可是两只,自然要有两颗头!”

  可那明明就只是一对羽翼……

  难道说…?

  “比翼鸟?”

  艾叶在蛮蛮耳边轻语着什么,这鸟儿当即长鸣一声直冲云霄,眨眼间便无了踪影。

  “可以啊,这么快认出来。”

  顾望舒本以为比翼鸟只是传说中的存在,却不想今日就这么被自己看到不说,艾叶还道是自己同伴。不由觉得这世上奇妙的东西可真多,饶有兴趣道:

  “艾叶,你到底还有多少新奇事物藏着我?”

  艾叶目光送着蛮蛮离去方向,极目迥望中的背影颇显潇潇。他是隔了好一阵子,才回过头带着清朗笑意道,

  “若有机会,我带你回我家,看尽一切人间没有的新鲜事物。我生的地方不只有万里雪障,其实那雪障之后藏着的,是华表池水灵气不散,愈一切世间杂症,养遍山灵株神木;各异妖兽飞禽遍山奔走,可比人间世外桃源还要惬意!”

  真如他说言,昆仑圣山生长的妖,那处集世间灵气发源之地的圣山,定会是不亚于九天神殿,超乎想象的另一般仙境。

  “好啊。”他说。“一言为定!”

  顾望舒背光站着,银发被落日洗得发红。艾叶看着他,忽然突发奇想似的问道:

  “你这病治不得吗?我那里珍稀药材不少,都是你们人间可遇不可求的。就算实在无药可医,那华表池水传说除了起死复生无可不能,连神仙都能救!”

  顾望舒挑眉苦笑,也甚是无奈的回他:“算了吧,娘胎里带出来的,没得治,不必费力。反正都成了习惯。”

  艾叶微微偏了头瞧向他这那正经模样,眼神里波澜不惊的,叹了气揣起手来。

  “也罢,毕竟这才是真正的你。”

  艾叶揽上顾望舒肩,将他贴靠在身上。这人意外的没躲闪,只陪他静观日落。

  “小妖怪。”

  “怎么。”

  “今晚不陪你去巡夜了成吗,我好累,想好好睡一觉。你一个人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