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歧兔起鹘落间杀了疯癫邪修,又沉进思绪里,手指摩挲着袖中的木雕,继续跟着苏菱穿过曲折的背街。

  其余两人似乎也没了说话的心思,气氛陷入沉默之中,一时间只闻远处街道的模糊喧闹声响。

  金连城的鉴灵会每月一次,在都城最大的黑市里举办。

  黑市关卡重重,持有符咒门票的人便是鉴灵会的座上宾,享受黑市的最高礼节,更能畅通无阻。

  苏菱轻车熟路地带着两人走到小巷尽头,进入一家门匾光秃秃的店,径直穿过店里陈列着诸多诡异法器的木架,向后院走去。

  进南奉前,夏歧便把门主戒指用术法隐去,面容与腰间潋光都被宽大斗篷遮住大半,黑斗篷算是大部分修士行走各处的必背装束,倒也没那么稀奇。

  而清宴的隐匿术法更高级一些,直接改变了自身气息与修为,连惹眼相貌在外人眼中也变得平凡——

  两人看上去与赶来金连城的万千修士毫无差别。

  后院阴暗偏僻的一角,藏着一个正在悠悠运转的传送阵。

  守阵人如同鬼魅,蜷缩在黑暗里的锐利眼神如同毒蛇,一一掠过来者的面孔和入市符咒,没发现任何异常,才放他们依次入阵。

  金连城黑市的具体位置,据说连土生土长的金连城百姓与去过黑市多次的修士也说不上来。

  开市当晚,入市的唯一途径——传送法阵便被点亮。

  第一道传送阵遍布全城,赴会者需得靠传送阵中转三次,才能到达黑市入口。

  而层层法阵把关森严,只进不出,到了黑市闭市,才会让传送阵开启逆向传送路径,送出客人。

  夏歧发现每经过一道传送阵,排队入阵的人便会增多。人人身上都挂着娴熟的伪装,也都识趣地不去窥探他人。

  他想起上次去长谣秘境,也是被这般法阵绕得晕头转向,看得出隐蔽效果是极好的。

  鉴灵会在黑市的位置更是诡异难寻,黑市的入口又有一重法阵,能直接转到鉴灵会现场。

  三人目的清晰,直奔鉴灵会。

  夏歧的脚刚刚迈出法阵,进入会场,便嗅到一阵扑面而来的浓烈熏香,甜腻华丽得几近艳俗,刺激得鼻腔微痒,不由打了个喷嚏。

  前来引路的姑娘毕恭毕敬,与其他引路人分毫不差的笑容像是长在脸上的面具,引着他们穿过冗长的甬道。

  再迈入光亮之中,便到了鉴灵会的会厅,高敞开阔,可容纳百余人。其中桌椅严整,器物奢华,幔帐艳丽,与熏香极为相称。

  中央搭了个金碧映衬,繁花锦簇的台子,台面上,不知作用的铭文正幽幽发亮。依照装点程度与位置来看,此处便是鉴灵会的焦点。

  夏歧还发现,整个会厅定是下了阻止神识任意游走的禁制——肉眼不可见之处,神识也窥探不了。

  三人踩着脚下厚毯,挑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丝竹悠悠绕梁三尺,连别处交头接耳的声音也细如蚊吟。

  夏歧瞟了一眼桌上倒好的热茶与精致点心,嫌不干净一般没有去碰。

  他的目光扫了一圈会场布置,心下有了猜测,谨慎地用神识向两人传话:“鉴灵会是拍卖法器?”

  “大汉”苏菱正大马金刀地坐着,看来早已适应了这个身份。她刚要回答,周身倏然陷入黑暗。

  会厅灯火尽数熄灭,窃窃私语与丝竹一齐停歇,而中央台子被一束光从上至下照亮。

  鉴灵会开始了。

  台上的繁花中,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位容貌惊艳,身段妖娆的女子。

  随着丝竹渐起,她舒展着身姿,在方寸台上献上曼妙一舞。南奉全年闷热潮湿,又民风开放,女子穿得十分清凉,舞蹈动作更把美艳身姿展露无遗。

  夏歧的眼睛正不知道往哪里放,一支短暂的舞便结束了。

  女子的献舞燃起了会厅氛围,欢呼声高涨,她在台上一番礼数周到的会前致辞,夏歧却注意到末尾的话——

  “鉴灵取宝全凭眼力与运气,价格敲定,概不退换。露姬先恭贺各位客人满载而归——”

  夏歧饶有兴致地看向中央台子,还真是拍卖,不知是法器还是灵材……

  露姬退至台边,即将呈上第一件竞拍品。

  只见台上铭文中有几行光亮大盛,顷刻勾勒成一个传送阵。

  阵中竟然出现一名女子,正低垂着头,跪坐在地,浑身上下没有束缚,却手脚瘫软,无法起身。

  会厅乌压压的客人像是习以为常,已经娴熟地开始竞价,以灵石为单位的加价不断响起,窃窃私语的讨论声不绝于耳。

  夏歧的腰微微打直,竟然竞拍活人?

  他知道某些地下交易场所会拍卖奴隶,南奉礼乐崩坏,黑市有这般交易倒是不稀奇,但亲眼得见还是让他不太舒服。

  竞价结束,最终价格敲定,台上的女子归属为一位膘肥体胖的商贾。

  谁知这一环节竟然还没有结束,会场忽然朝着商贾起哄起来。

  “现场开灵!”

  “让大伙给你掌掌眼!”

  “见识下老板的手气!”

  被起哄的商贾也不恼,反而笑得眼睛陷入肥肉中,唯有肥厚嘴唇大大咧着。

  露姬的笑容像极了冷血动物,明明是讨好的神色,却无端让人心里发冷,她再一次提醒道:“取灵之后概不退货,是优是劣俱是客人的选择,客人可要想清楚了。”

  商贾财大气粗地挥挥手,满不在乎地卷起袖子,激动地搓了搓手:“老夫亲手开这第一件宝,给大伙开开眼,乐呵乐呵,花点微不足道的小钱算是值了!”

  说罢,在会厅明显高昂了一个调的欢呼中,接过露姬呈上的一张符纸,走向台上那名女子。

  清宴的目光落在那张符纸上,果然是他从未见过的符文,其中勾转迂回铭文的笔触却隐隐有些熟悉,是和灵影山法阵同出一源。

  他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面色微沉。

  夏歧注意到周身的欢呼一浪高过一浪,众人的眼神狂热而嗜血,像是铁栏外惦记着鲜血骨肉的饥渴野兽。

  他紧紧看着商贾的动作,终于察觉了不太对劲。

  商贾投下的阴影笼罩住瘦弱的女子,他激动万分地把符纸往前一贴,女子周身倏然环绕起铭文形成的墙,而符纸是填入了阵眼,铭文飞速流转成血红色。

  被困在阵中的女子引颈尖叫,痛苦得五官扭曲,垂死挣扎中十指沾血,求死不能。

  而逐渐变得非人的惨叫给会厅众人助了兴,四周更加沸腾喧闹。

  才几息时间,铭文消失,符纸剥落,一团沾了血的晶莹光晕滚落商贾手中。

  他随手垫了垫,面露不满:“才五十年,看走眼了。”

  夏歧倏然睁大眼,浑身血液变得冰冷无比——

  这是在……现场剥离妖丹!

  他才明白,所谓的鉴灵会,是邪修们靠眼力猜测台上妖修的修为,再参与竞拍,亲手剥离妖丹的残忍荒唐娱乐。

  在这些人眼中,凡是非他族类,都可以成为台上的议价商品,都可以随意折辱和剥夺性命。

  他想起百年前灵影山惨遭屠杀的生灵,还有霄山那些妖修兄弟,眼前的画面让他绷紧了拳头,只觉得周身邪修已然算不上人。

  台边的商贾随手把妖丹抛给小厮,看了一眼阵中气息微弱的妖修,犹豫道:“带回去死在家里也是晦气,模样倒是尚可……”

  露姬忙走上前来,周到万分地开口:“客人放心,按照老规矩……会给客人送到后院房中,明日待客人离开,余下的事我们自会处理。”

  商贾眯眼笑起来,显然很满意这次的交易。

  夏歧一咬后牙槽,才一发力,便被苏菱重重压住肩膀,把他禁锢回座椅上。

  苏菱肃然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告诫:“夏歧,你救得了一人,带不走鉴灵会所有妖修,不要妄动!”

  夏歧克制地吸了口气,不再去看商贾与露姬,用神识问道:“这鉴灵会是怎么回事,妖修是从哪儿抓来的?”

  他终于明白,会厅的熏香那么浓重,是为了遮盖血腥味。

  胃中一阵翻涌,夏歧想起了什么,忙看向清宴,只见对方正安静地看着台上的动静,面色悲喜不辩。

  他此刻万分后悔让清宴跟着一起来了,最近与清宴一同歇息,他睡眠很浅,总能发现清宴在入定中途清醒,想必是被识海里出现的零星画面搅扰了。对方从未和他说过这件事,但能搅扰到清宴的,总归不是什么好的画面。

  如今还看到这般残忍场面……他不由在桌下握上清宴的手。

  果不其然,向来温暖的手掌有些冰凉。

  清宴没有看他,以为是他害怕了,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又缓缓握紧,似在哄他别怕。

  苏菱看着竞拍台,面上不动声色:“百年前,徐深接管了十方阁,开始糟蹋南奉的灵兽与妖修,剥取妖丹,作为契兽。从五年前开始,他搅合进南奉黑市,兴起了妖丹与灵石的交易,意欲从民间收取妖丹,炼制魔妖兽。南奉的妖修灵兽被屠杀殆尽,又把手伸出南奉……云章各地渴求灵石的邪修开始捕捉妖修,带到金连城……鉴灵会名声渐起。”

  夏歧紧蹙眉头。

  徐深倒是死了,遗留下来的灾祸却如渗入南奉骨髓的剧毒,已经把南奉拖入了死循环。

  “徐深真是疯了,此番下来,南奉的生机快断了。看来如今还在向鉴灵会收取妖丹的,只剩幕后之人……想必五年前徐深开始收集妖丹,便是幕后之人的主意。”

  清宴闻言开口道:“徐深的阴谋,至此便明了了。从攻打灵影山开始便野心勃勃,目的是占领云章,南奉自然成了随手可弃的地方,毁了也不可惜。十方阁得到了炼魔御魔的方法,便更加肆无忌惮。提取妖丹,炼魔法阵,都是为利用魔物铲除各个门派做准备。”

  夏歧嘲道:“却不想是为幕后之人做嫁衣,把自己玩没命了。如今幕后之人依然需要妖丹,是还在制造魔物?比如……魔种?”

  如果魔种能传染,那制造兵力的效率简直大过心魔幻境的控制。

  谈话的几息之间,女子已经被人带了下去。

  传送铭文又在发光,一名妖修又被送了上来。

  夏歧目光一沉,手已经搭上潋光。

  却又被苏菱拉住,她摇头:“没用的,我救过他们。他们在被捉时便中了专门针对妖修的符咒,已经活不久了。这个会厅集中了金连城诸多势力,搅浑了水,会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他这次没有作罢,只是不动声色地让开了苏菱的手,眸光清冷而从容。

  “金连城的诸多势力?一窝蛇鼠而已。十方阁的现任阁主死在我的剑下,尸骨未凉,送几个旧部下去陪陪他,岂不正好。”

  苏菱有些无奈,她知道能成为猎魔人门主的人,自然不是什么善茬,之前还为夏歧眼也不眨地杀了那名邪修而惊讶……

  夏歧到底不再是那个需要托荫谁的人了,本身强大,骨子里还铭刻着狠厉决然。

  她平静着语气劝说:“小歧,之前是徐深到你的地盘,这里可是金连城……”

  “那又如何,”夏歧掀唇,没有笑意。苏菱忽然明白,夏歧不是在针对她,而是作为霄山门主,在表明立场,“霄山此行的目的很清晰,没有与南奉任何势力坐下会谈的必要,更无须先礼后兵。”

  夏歧从未想过会与苏菱有意见分歧,还是在这等关头站在不同立场。

  不过,之前门派会谈,三位掌门已经表明态度,要尽快剿灭幕后之人,毕竟造魔的速度太快,云章的修士有限,灵影山结界也等不了。

  南奉鸡零狗碎的势力连幕后之人的爪牙都算不上,而鉴灵会是寻找幕后之人的一个突破口。如今云章最强盛的三个门派齐聚,发现这帮畜生做出惨无人道的事,哪里还有畏首畏尾的道理,自然是一锅端了。

  早与晚的区别而已。

  而苏菱或许是潜伏习惯了,瞻前顾后,小心谨慎,总想寻找更加缓和的处理方式,不想那么快与各势力闹翻。

  若是没有人命之忧,夏歧或许会忍一忍,权衡苏菱的建议,但如今刀已经悬在几条无辜性命的头顶……

  鉴灵会的妖修,他是要救的。

  这些玩弄人命的畜生,他也是要杀的。

  潋光凌厉的剑气崩石裂山,顷刻让台子连同铭文被劈成废墟。

  与此同时,夏歧听到头顶有结界破碎声,是屏蔽神识的结界被劈开了,他神识荡开——

  清宴一起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