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入世【完结番外】>第95章 稠雾

  五辆纯黑色的防弹吉普车驶出群山,在砂石路上不断颠簸,正在穿越覆盖边界线的山林。这一天大雾弥漫,周围广繁的草枝上泛着星星点点的晶亮,那是凛冬清晨的寒霜。

  车子里点了香薰,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庞叔按了按太阳穴,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十一点五十分,尘先生还在后座上闭目养神。车在片刻后开出山林,前面是更为宽阔的公路。这条路直通向边境,分隔两国界碑在道路左边,是一块一人多高的石碑。

  在尘先生看来,鸵鸟选在这里交换人和货不无道理,因为这是个双方都不太可能埋伏人的位置。

  大雾让可见度降得非常低,庞叔不得不眯起双眼看着道路左侧。

  在车子已经开出了将近一公里后,庞叔依然没有叫停。给他们开车的司机是走过这条路的,这会儿也忍不住皱着眉侧脸去看,而后座上的尘先生几乎是掐着点儿睁开了眼。

  也许真的服了老,他的眼中有几秒钟的混沌。然后他看向车窗外,眼里冒出了精光,问:“怎么还没到?”

  庞叔从前面回过头来,说:“暂时还没有看见界碑。”

  尘先生对这条路太熟悉了,他伸手按住了车门上的把手,说:“停车。”

  司机把刹车踩得很慢,是怕颠着人。但尘先生忽然抬高声音,说:“停车!”

  从二十多岁开始,他就没有安定地在祖国或者家乡居住过,期间一直美名其曰地把犯罪后的逃亡叫做漂泊,以此来慰藉心中的遗憾。五十年在几国中间游走,这样的风吹雨打让他不再是当初那个狂肆的年轻人。

  尘先生不得不承认,他在这场大雾里心惊胆战,觉出了某种不详。

  前方传来引擎声,尘先生冷声说:“调头,往回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迎面驶来了三辆九座的运输车,和他们车头抵车头地停了下来,把前路挡得死死的。司机想要倒车,但他们的车队有五辆车,后面的车没动,他们根本倒不出去。

  浓重粘稠的雾里勾出了深色的影,又有三辆车从身后开了过来,把他们的退路彻底堵死了。司机见势不好,立刻锁了车门,庞叔的手\\枪也已经拔了出来。

  可就在这半分钟的时间里,从前后的六辆车里冲下来了至少三十人。防弹盾牌怼到地面时发出了沉重的声响,等尘先生再仔细看的时候,他们已经被严实地包围了。

  这样训练有素的人不可能是毒\贩,也不像是鸵鸟手底下的保镖。尘先生已经可以肯定来者不善,但对面没给他反应的时间,鸵鸟的电话已经打到了庞叔的电话上。

  庞叔接起来,然后把电话交给了尘先生。尘先生说:“鸵鸟。”

  然而传来的是一个女性声音,她说:“是我。”

  尘先生看向车外,但那周围的白雾稠得搅不开,他只能看到围截着的汽车轮廓。尘先生的眼里射出了又亮又毒的光,但他的声音依然平淡而和缓,他说:“谭燕晓。”

  “很高兴你还能听出我的声音,”谭燕晓笑了声,说,“好久不见了,尘先生。”

  这两个人交手二十年,从逾方市到边境,再到如今的对峙,都是彼此职业生涯里最大的对手。他们的声音甚至有一点像,低沉里稍微沙哑,优雅有质感,如果不是此时的情形,他们听上去仿佛是多年的好友。

  尘先生说:“好久不见,”他没拿着电话的那只手缓缓收紧在手杖顶端的银色蜘蛛上,“谭局长大驾光临,我很惊喜。”

  “不敢当,我不过是替鸵鸟跑这一趟。”谭燕晓微笑着说,“难得你回家,咱们这么多年,我自然要列队欢迎。怎么样,今天的阵势你还满意吗?”

  “回家”这两个字用得巧妙,尘先生冷笑一声,并不回答。谭燕晓善解人意地为他揭开谜底,说:“界碑早就过了,尘先生,你现在已经在祖国的土地上。”

  尘先生下意识地回头,从后车窗看出去,但视线里除了车辆和围上来的持盾士兵以外只有大雾。边防部队和警察不能在外国领土上开战或者抓人,谭燕晓此时敢这么用武装部队围住他,说得大概就是真的。

  谭燕晓仿佛知道他此时的动作,说:“界碑在你们身后大约七十米的地方,我得感谢今天的这场雾,我随手一遮,你就没有看见。”

  电话是开着扩音的,尘先生看向负责路上警戒的庞叔。这人办事从来没有出过岔子,偏偏在今天眼睛不好用。

  庞叔低垂着双眼,紧抿着嘴,并没有替自己的失职辩解的意思。

  尘先生挪开电话,抬手就给了庞叔一个耳光。

  衬衫上的宝石袖扣一闪而过,蓝色蝴蝶的翅膀尖端又深又狠地破开血肉,在庞叔的下颚划出了一道口子。蓝与红交相辉映,竟然像极了警笛,尘先生垂指触摸到了那里的鲜血,面容狰狞起来。

  “尘先生,今天你跑不掉的。”谭燕晓给够了他反应的时间,说。

  “我不打算跑,”尘先生骤然笑出声,“但也不打算投降。”

  “你对上的是中国边防警察,”谭燕晓沉了嗓音,说话时犹如淬了冰,“你应该知道,在这样的战斗力面前你根本没有胜算。不如放下武器,立刻停止一切抵抗。”

  别的不说,就以尘先生的制\\毒和贩\\毒量来说,他连死\缓的可能都没有。这一点双方都心知肚明,所以谭燕晓甚至没说“争取宽大处理或者减刑”这样的话。

  尘先生摩挲着袖口,说:“谭燕晓,你是个难得的、有力的对手。”

  沉默片刻,谭燕晓说:“我的荣幸,彼此彼此。”

  这话不是假的,尘先生在逾方市完全脱离出他的师父开始单干的时候,恰好是谭燕晓从部队调到公安的时候。两个人在交手的期间见证了对方事业上的崛起,在不断的追逐和战斗里消磨了仇恨,成为最了解彼此的陌生人。

  这就是拒绝投降,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意思。谭燕晓所在的车在队伍后方,打了个手势,身边的戴盛民心领神会。几秒钟后,戴着耳返的小队指挥官收到命令,手持盾牌的士兵逐渐收拢包围圈,双方的弓弦都绷到了极限。

  “你当然宁愿死在这里,”谭燕晓同时对着电话说,“ 你可以一了百了,那么尘忠呢?”

  苍白的指尖在袖扣的边沿抵出了血痕,尘先生问:“他在你那里?”

  谭燕晓温婉地说:“没错。”

  双方都陷进了沉默,尘先生低着头,手指一直没有离开袖扣。蓝宝石被打磨成很小巧的蝴蝶形状,振翅间带出拖长的银色珠链,那是它的触角和鳞状细毛。尘先生透过它看到了那个年轻的女孩,那是已经逝去的生命,也是尘先生自诩最了解的人。

  他就这么垂着头,对谭燕晓说:“你从鸵鸟手里劫出了我儿子,我要感谢你。”

  谭燕晓安静片刻,说:“不客气。”

  然后尘先生忽然说:“但你太低估蓝蝶了。”

  他抬起头,神情竟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自若,看起来还是一位成竹在胸的儒雅人士。他说:“我了解蓝蝶,她不会战败在鸵鸟手下。当然,如果她对上的是你和边防的人,那就不好说了。”

  他神似戏虐地挑了挑眉梢,继续说:“可无论战场上的输赢,蓝蝶都不会允许自己死在尘忠前面的。谭燕晓,你布的局的确精巧,但你们太低估蓝蝶对我的忠诚和我对蓝蝶的了解了......又或者,应该说是我对蓝蝶的信任......”

  后方车辆里的谭燕晓和戴盛民对视一眼,都没有出声。

  尘先生这个人的恐怖之处他们感受到了,蓝蝶和尘忠的死竟然和他描述的几乎一模一样。

  “如果我猜的没错,小忠现在......”尘先生说下去,他垂首闷笑一声,似乎有点痛苦,“应该已经死了,对吗?”

  “虎毒不食子,”谭燕晓没有承认,她说,“你没必要为了脱身而抱这些不必要的幻想。”

  “又或者他还活着,”尘先生似乎很有耐心,说,“在你手里比在鸵鸟手里要好得多,这一点我是真的要感谢你。小忠情况特殊,没有参与过我的任何生意,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有你们帮我照顾他,我也能放心。”

  “尘先生,”谭燕晓的声音冷了下去,“你为了拒捕,竟然连你儿子的命也不顾了吗?”

  尘先生骤然大笑出声,双眼透出疯狂,猛地抬高声音,说:“谭燕晓!”

  他的声音带着恨意,又有点痛快,“你可以来我的车上看看,看我有没有带六百公斤那么多的海\\洛\\因!有本事你就把小忠押到我面前,否则你我免谈。不过就算人真的还活着,你也不会这么做的,拿儿子威胁我投降,这不是中国警察的作风。谭局长,我说的对吗?”

  然后他猛地把电话扔出窗外,夺过庞叔的手\\枪,一枪打碎了地上的电话。

  “告诉后面的车,”他对庞叔说,“跟他们拼了。”

  庞叔点点头,拿过了连接着五辆车的对讲。尘先生脱下大衣,解下了袖扣。他把那一对很小的蓝色蝴蝶收进西装马甲的口袋,然后挽起了袖子。

  他的姿态并不像是要和人生死一战,动作绅士得仿佛是即将享用高级会所里的晚餐。

  谭燕晓这边也下了同样的命令,他们本来是来劝降的,但尘先生极其精细的心思让他们落了空。谭燕晓放下电话,戴盛民拿起对讲下命令,盾牌就后面出现了一排枪口。

  然而浓雾再次被劈开,风驰电掣而来的三辆车让双方都吃了一惊。

  两辆体型庞大的运货车夹着黑色吉普,就停在谭燕晓的车子后面。在似乎已经凝滞了的冷空气里,滕错穿着一身修身的黑,从车上下来。

  他在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立刻挥手向前,然后从怀里掏出了手\雷。

  他给了手势,就从左右两侧的货车上下来了三十个人,都抱着机\枪。这些人站成半圆,反而围住了谭燕晓的车。

  他的出现让尘先生和谭燕晓都惊呆了,谭燕晓透过车窗和滕错对视,不确定她面对的是不是烈火,于是没有贸然发声。

  “哇,这是要干什么呀?”滕错看起来很放松,向后倚在吉普车车头上。但他调笑完之后就变了脸,对着谭燕晓的车说:“把尘忠交出来,放尘先生走。”

  后半句让坐在谭燕晓身边的戴盛民变了脸色,他立刻想有动作,但被反应极快的谭燕晓按住了。谭燕晓拿出扩音器,问滕错:“你是谁?”

  滕错眨眨眼,反问:“你是谁?”

  “逾方市公安局局长,”谭局面不改色,“谭燕晓。”

  “你就是谭燕晓?”滕错像是第一次和她见面,稍微露出了惊诧,然后恶狠狠地说:“你想抓尘先生?果然是一潭深水,老奸巨猾。”

  谭燕晓一顿,沉了声音,问:“你到底是谁?”

  “你是深潭,”滕错微笑,不着调地说,“那我就是烈火呀。”

  阳光被雾气扭曲,滕错的影子缩了一小团在地上,随着他小幅度地动,看上去真的像是一团烈火,就是他落款的那种简笔画。

  “你是花园的人?”谭燕晓提高声音,“你想干什么?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我是来把尘先生安然无恙地带回去的,”滕错转动手掌,“我当然知道这是哪儿,我刚才已经看到界碑了。要不,我能带手\雷和重机\枪来吗?”

  谭燕晓和他讶然对视,刚次还浓得粘稠的雾气似乎在这人出现的那一刻就开始消退,这真的很诡异的一件事,仿佛这世间的任何都挡不住滕错的容颜。他的长发被扎了上去,完整地露出无可挑剔的面部,皮肤白得如同冰雪,勾魂的眼里含着疯色,俊挺的带着驼峰的鼻梁和饱满娇嫩的浅色双唇。

  就算是隔着薄雾,他仍然在皮相上看起来雌雄同体。

  尘先生透过车子的后窗看到了这一切,用一种夹杂着赞许和激动的目光紧盯着滕错模糊的身影。现在他和谭燕晓分别被对方包围,这在战斗上是个死扣,因为只要没击中敌人的子弹就会打中自己人,最后只能两败俱伤。

  “让尘先生把车开出来,”滕错在身后撑着手臂,说,“再把尘忠交出来,然后我们就走。我们的人一定不会开枪,我也不点拉线,咱们谁也不伤谁。否则......”

  他用像是蜜一样腻的声音说:“否则我就拉了安全栓,让在场的这七八十人同归于尽。这可不是好买卖呀,你难道是想贪图一时痛快吗,谭局长?”

  谭燕晓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被说服了。然后她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滕错将头后仰,露出雪白脆弱的脖颈,半咳半笑了两下,说:“谭局长可真是喜欢冤枉好人啊。”

  公路上无风无声,滕错曲起一条腿,踩住了车头的下格栅。他说:“快点,我再给你十秒钟哦,你不放人,我就要拉线了。”

  他稍顿,然后说:“十。”

  思考已经够了,谭燕晓做了决定。她说:“好。”

  滕错笑嘻嘻地重复她的话,说:“好。”

  “但你们还在境内,”谭燕晓沉肃地说,“毒\\品必须留下。”

  滕错把挡在眼前的碎发拨开,抿了抿嘴,看向被围在前面的那五辆车。谭燕晓的要求尘先生听见了,他通过对讲下令,后面三辆装着货的车上就下空了人,连车带毒\\品都留给谭燕晓。

  边防的士兵们退开脚步,在公路中央让出一条可以过车的路。隔着迷雾和车窗,滕错接住了谭燕晓的目光。

  雾几乎要散尽了,他等着尘先生乘坐的吉普车发动,冲着前面敬了个礼,说:“谢啦,谭局。”

  谭燕晓面色冷凝,并不说话。

  尘先生剩下的那三辆车已经调过了头,滕错拍拍手,从车头上跳了下来。他笑了笑,妖气弥漫的眼让他比刚才的那场雾还要令人捉摸不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