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悠悠, 蝉鸣叫的格外放肆。
“你要不在家休息?”苏刈问道。
苏凌吃完饭后,像一个摊着肚皮的猫靠在椅子上,四肢软绵绵的自然垂下, 眼神放空一脸游离天外。
此时那些幼虫应该窸窸窣窣从地里出洞, 爬到树上正蜕壳羽化吧。
“不要,我还没捉过知了呢。”
苏刈也没强留下他在家。
慢慢摸出了一套规律,只要他在苏凌眼前, 苏凌耍脾气的次数就会减少。
好粘人。
苏刈压下嘴角笑意, “那我们现在出发,等会儿天黑就看不见。”
苏凌道:“好, 先去问问三伯娘家和二姑有没有兴趣捉知了。”
两人先去三伯娘家说去厚朴树捉知了, 三伯娘说自己忙就不去, 家里还有鸡鸭猪等着喂。
一旁狗剩眼巴巴望着三伯娘说他想去, 他可以先把家禽喂了再去。
三伯娘斜瞅了下狗剩, 那是苏凌专门割树皮来捉知了,辛苦一通卖钱的,她怎么好意思让一个孩子瞎凑热闹。
狗剩不懂三伯娘的眼神,还一脸意动渴望地望着自己娘, 又兴奋地望着苏凌。
三伯娘为难时, 苏凌开口道:“狗剩,你快把鸡鸭猪喂了。”
狗剩偷瞥了下自家娘的脸色,然后大着胆子嚎了声好。
一溜烟儿跑到地里, 将几只鸡呼呀呀地赶回鸡圈, 卷起一地鸡毛乱飞。
苏凌看笑了,对狗剩喊道, “狗剩你动作快点, 不然我等会把知了壳捡完了, 你就没得捡了。”
三伯娘心里疙瘩也散了,转身大喊狗剩别踩着地里的茄子。
在三伯娘开口说要摘些茄子回去的时候,苏凌早就拉着苏刈溜出去了。
“凌哥儿,咋就走了啊。”三伯娘张望着路上的身影。
“我去二姑家问问,他们去不去。”
“去吧去吧,路上看着点。”
两人走到河边,经过袁晶翠家时,听到里面传来吵架声。
好像是因为史贤柱说炒菜油放少了,他一天在外做体力活不耐饿,回到家里还没热饭吃。
袁晶翠就说赚那么点钱还嫌弃油放少了,还说要不是儿子最近去城里做工赚钱,家里都揭不开锅了。
苏凌想了下他那无赖没个正形的堂哥,果然人都是要逼一逼的,现在知道家里没钱也开始做工赚钱了。
苏凌一路走过想归想,脚步顿都没顿下,得抓紧过河去找二姑。
二姑听见要捉知了,当即表态自己要去,不过要等自家男人收工吃饭后再去。
通知完二姑后,两人又朝上山返回。
路上遇见的都是下山回家的村民,倒是一条小路上有一个矮瘦的人影扛着锄头朝山上走去。
两条小路交接,待那人走近苏凌才看清来人是谁。
“秀婶儿,太阳都快落土了,还上山去?”苏凌打招呼道。
这还是苏凌第一次主动喊出一个村里人的称呼,苏刈不免对那女人扫了一眼。
瓜子脸很小,晒得黄黑还有些斑点,身材瘦弱却像是地里野草充满韧劲儿,一双眼睛充满了希望和愁绪。
那女人见苏刈看着她,也看了过去,好大高俊气的小伙子。
她重新看向苏凌,“是凌哥儿啊,我去给地里给姜翻土起垄,到了长个头的时候了。”
苏凌听不懂,但知道秀婶儿应该是忙的。
他知道袁秀才家里情况不好,爹早年打猎死在山里,秀婶儿也没改嫁,一个女人没日没夜干活赚钱供秀才读书。
好像是少有的外地人嫁进来的,有一手巧手能刺绣,农闲的时候也接做成衣鞋袜的活计。
苏凌打完招呼不知道说些什么,顺口问了下袁秀才什么时候回来。
说者无意,听者却听出了别有深意。
李秀娘态度有些微妙,说道:“私塾应该就在这两天放假,”然后看向苏刈,眼神探究,“这位是?”
李秀娘说完,苏刈也看向了苏凌。
“朋友。”
一个不信,一个不动神色猜不出想法。
“哦,朋友啊。”李秀娘拖长着语调道。
她又道:“高林在忙着准备秋闱分不出心神,你现在多了个朋友也挺好的,可以照顾你。”
他懒得琢磨,顺口说了句好听的话,“袁秀才定会一举夺得解元。”
李秀娘脸上有了些笑意,连那粘着沉默愁丝的眼睛都有了些亮意,整个人容光焕发。
“借你吉言。”
两人没继续说下去,各自沿着要去的小路走了。
苏凌走在前面,一心想赶时间捉知了,没察觉到背后苏刈的异常。
苏刈五感敏锐,察觉到远处李秀娘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充满了探究,显然是听过他这个突然来村里的陌生人。
他回头,冷眸看去,吓得那矮瘦妇人低头匆匆走远。
苏刈收回视线,回头冷不丁地发现苏凌正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难道自己刚才眼神被苏凌看到了?
“对吧,你也觉得刚才秀婶儿说话有些奇怪吧。”
苏凌倒是没发现苏刈的心思,走着走着脑海自动冒出刚才的对话,下意识觉得不对。
“怎么奇怪?”苏刈道。
苏凌想了下,“就好像我粘着他儿子一样,说什么备考没时间陪我……”
说到这里,苏凌噫了下,说得他儿子是能生金子的宝贝疙瘩似的。
“我也只是和他儿子走得近一点啊,这还没中举人,就开始嫌弃我这个朋友了?”
“难怪以前她对我就不热络,估计是看我不学无术,怕我带坏她儿子?”
苏凌说着,突然想起上次在三伯娘家吃饭,大黑酒后胡话说以为他和袁秀才是一对。
他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大黑这么想,那袁秀才娘说也不定也这么想,才这样对他态度怪异。
苏凌顿时胸口蹿气,他其实和袁秀才没那么熟啊。
让他更气的是,苏刈上次肯定也听见大黑的酒话了,竟然什么都没问。
“你听没听我说话,为什么不回答我。”
“在听。”
“那你不问我和袁秀才的事情?”
苏刈看着苏凌拧着的眉毛,纯净的眼里写满了快问我快问我,十分好懂也十分容易炸毛。
他顿了片刻,平静道,“我可以问吗?”
苏凌停下脚步,手指无意识蜷缩着,却一脸凶巴巴道:“说嘴长在你嘴巴上,谁管得着。”
苏刈认真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凌气得瞪了苏刈一眼,他都这么说了还不懂。
“呆子,你这嘴巴还不如不长!”甩下一句就转身走了。
又生气了啊。
苏刈压下眼底笑意,一扫刚才的郁闷追了上去。
“别生气了,看着路。”
“你管我?你凭什么管我!”苏凌头也不回道。
苏刈无声叹了口气,拿苏凌的话回了过去,“你说我们是朋友。”
苏凌一口气噎在嗓子眼,不能利爽出口也不咽回肚子,无端委屈起来。
这回是生自己闷气了。
苏刈瞧着那眼底的雾气,心里软了一片;
但是这种事情只能苏凌挑破,他只能做好准备随时等着那天,期待那天。
见苏凌站在一旁揪着野草叶子,他上前揉了下苏凌脑袋,“别生气了,嗯?”
“拿开了你的爪子!你又摸我脑袋!”
苏凌凶是凶,但却没拍开也没避开他的手心,手心随着柔顺的发丝下滑至肩膀处,没等苏凌僵硬避开,他先撤回了手。
“你干嘛!”苏凌别扭道,还退开了一步。
苏刈笑笑不语。
“你说不说?”
苏刈道:“说了就没用了。”
苏凌穷追不舍,“你怎么就知道没用。”
苏刈道,“顺毛。”
顺一头随时随地爱炸毛的娇气猫。
果不然苏凌刮了他一眼,“你才是小黑同类!”
“嗯,我们走快点吧,我刚刚看见狗剩已经快到厚朴林了。”苏刈道。
苏凌瞥了他一眼,“都是你,不然我们早就到了。”
“嗯嗯,都是我的错。”
苏凌出了气,见苏刈态度良好,又雄赳赳地朝前走。
等两人到厚朴树林时,狗剩果然已经到了。
狗剩准备的东西十分齐全,带了三个捕蜻蜓用的自制小工具——细长带着韧性的树枝顶端环成一个圈,然后将这个圈缠满蜘蛛网,就可以用来捕蜻蜓或者捕蝉了。
还带了三个没点的火把。
火把是用干的杉树皮捆扎成圆棒,圆棒里塞些碎木和松脂助燃,这种火把基本家家户户都会常备。
看狗剩准备的分量,一看就是有苏凌两人的份儿。
今天没有晚霞,阴天昏暗,一入树林里顿时两眼擦黑。
“狗剩,你真是个小聪明。”苏凌接过狗剩点燃的火把,夸奖道。
狗剩嘿嘿一笑,完全没有在家里的拘束。
此时兴奋地举着火把,腰间跨着竹篓,大声道:“要抓紧了,这火把顶多烧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抓不了多少知了壳,还是别浪费火把了,明天再来捡知了壳也是一样的。”苏凌道。
“现在正是幼蝉出土的时候,捉蝉蛹吃还是等幼蝉蜕壳,都可以。”狗剩一副经验十足的口气道。
说完还叮嘱苏凌和苏刈两人注意火把油渍,天干物燥别不小心烧着了。
即使如此,狗剩还砍了三根扇棕叶子,分给苏凌两人,“这个插在腰间,如果不小心点火了,扑得也快。”
完全是小大人带新手进山的口气,苏凌看得莫名好笑,“这么怕你娘啊。”
出了门后,整个人都变了,像是逃出五指山的猴子,此时正大展神通。
狗剩嘟嘴,“我娘规矩多,这不行那不行,简直把我当闺女养,一心希望我像袁秀才那样。”
“好了,不说了,快捡吧。”
狗剩胖手一挥,扫光面上短暂的郁闷,盯着地面开始找蝉蛹。
蝉鸣闷声,偌大的林子,四周一片昏暗就三个火把跳动着,看着着实有些诡异。
狗剩一往无前,颇有男子气概埋头忙着捡蝉蛹,一声不吭。
苏凌就不同了,总觉得火把没照亮的地方黑黢黢的,总有什么东西在蛰伏着或者盯着他。
“苏刈……”苏凌抬手抓住苏刈衣角,胆战心惊的,眼睛不敢四处扫。
苏刈道:“回去?”
苏凌摇头,“捡铜板哪能回去。”
脚下小黑正跑着蝉蛹洞,窸窸窣窣的,偶尔还对着爬出地面的幼虫吼叫几声,空荡荡的林子总算有些生气了。
苏凌渐渐适应后,大起胆子检验自己白天的计划是否可行。
他找到一颗树,只见幼虫出土后往树干上爬,爬到割皮光滑处就掉了下来;
掉在地上后又往上爬,但这回幼虫学聪明了,在割皮边缘就停下,开始一动不动。
苏凌知道这是要脱壳了,但这个过程一般要等半个时辰左右,于是他换了另外目标观察。
幼虫外壳沾了细泥土灰扑扑的,定在树干纹丝不动,没一会儿尾部开始蠕动收缩。
又一会儿背部涌动破开出脑袋,而后蝉脑袋后仰慢慢从老壳里挣而脱出;
刚开始脱壳出来的蝉脑袋像是花蕊一般嫩黄,未展开的羽翼有点像绿萼花瓣,片刻后蜷缩的羽翼逐渐展开,变成透明可以看清翅膀上的筋络。
苏凌第一次见识什么叫薄如蝉翼。
苏凌看得正仔细,突然伸来一只手,将那刚脱壳的蝉捉了丢在竹篓里,还吱得一响。
狗剩道:“刚出壳,用油炸一下很香的。”
刚才感叹生命美感的苏凌一脸破碎。
他回归现实,四处都是黝黑的,不抓几只放进竹篓对不起他来这一趟了。
地面越来越多幼虫出洞,也越来越多的幼虫完壳,夜也彻底暗下来了。
苏凌此时完全沉浸在捡知了壳的喜悦中。
不仅树干底部上好多知了壳,还有飞蓬草叶子上也有很多。
真像是满地捡铜钱一般,不一会儿苏凌竹篓已经铺满了底部。
小黑对着林外一阵汪汪声,片刻就听见二姑的声音近了。
“凌哥儿,捡的咋样。”二姑猛地拍了下正弯腰捡壳的苏凌,苏凌吓得像个弓背虾弹开了。
“哈哈哈哈,瞧这胆子小的。”
“正捡得入迷呢,很多快来捡。”
“苏刈怎么没跟在你后面?”二姑凑近看了下苏凌腰间的竹篓,小百来只了。
她扫来眼林子,苏刈正在另一边弯腰捡,拍拍苏凌肩膀:“怕怎么不和苏刈一起。”
“我哪怕了,捡钱还怕?”苏凌嘴巴硬道。
二姑点头,一副认同的神情。
【苏刈这个傻憨个儿,这个时候就应该跟在苏凌身边捡,趁个黑拉个小手,真是不开窍。】
【苏刈这不行啊,抓紧时间说说贴心话啊,平时问我怎么做菜,说话有条有理的,怎么到凌哥儿这就嘴巴钝口子了。】
【想我们年轻的时候,小树林小河边那都是好去处。苏刈还真是老实本分。】
苏凌听得面红耳赤,趁着夜色赶紧走到另一边捡知了壳。
二姑不知道自己心里话被苏凌全听去,还把人吓一边去了。
她扫了眼树干,看见好多正蜕壳的幼虫,“蝉蛹真香,今儿托凌哥儿福可以吃上一顿咯。”
二姑走进举着火把往树干一照,果然树干底部爬了好多。
刚出壳的幼虫得爬在老壳上待一个时辰左右翅膀才蜕化完成可以飞走。
此时这些不能飞的知了,一抓一个准。
等火把快燃尽的时候,二姑腰间左右别地两个竹篓,都装得挺多了。一边是刚蜕壳的知了满了一半,一边是知了壳看着少了些。
几人中,苏刈和狗剩抓的最多,苏凌最少,不过最后两人都要给他。
苏凌见狗剩一直埋头认真抓知了壳,他还打趣谁抓得最多,结果人家抓完都给他。
“这是你自己抓的自己卖,或者我进城卖的时候可以代你卖,再把钱给你。”
狗剩坚决摇头,胖脸上眼睛黝黑憨笑,“我娘说这是你们赚钱来的。”
“知了是你自己捡的那就是你的。”
“要不这样,明天你还来捡,我给你算工钱,不过只能算大人工钱的一半。”
狗剩一听,脸绽放成一朵花来,只不过是黑喇叭花。
“成!”
狗剩开心的不仅是工钱,而是苏凌把他当作大人来对待,开工钱。
还开大人工钱的一半,那他就是小大人,他也可以赚钱了!
二姑就好这一口蝉蛹,笑得合不拢嘴。
几人回去的时候,水田边也有人举着火把,二姑说这是村里年轻人钓黄鳝。
苏凌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还生怕钓了根水蛇,那可真是好不吓人。
二姑说第二天去她家吃蝉蛹,苏凌自己不吃,问苏刈后,苏刈也不吃就说不去了。
狗剩说自己也有,也不去,再加上第二天他还要来做工捡知了壳!
第二天仍然是闷热的阴天,等苏凌两人来到林子的时候,狗剩早就到了。
他竹篓里都装半篓知了壳了。
苏凌问他怎么来这么早,狗剩说他昨天回去差点被家法伺候,他娘说他又不懂事把知了拿回来了。
今天天刚亮,就把他从床上掀下来,叫他吃两口稀饭来捉知了壳。
不过狗剩一点也不觉得累,反而他很兴奋,一溜烟就跑来上工了。
苏凌不懂狗剩渴望成为大人的心思,给狗剩开了一天四十文的工钱。
村里人去外地做工也就七十文,起早贪黑还累,他就在家门口捡知了就有四十文!
狗剩捡得更加卖力了,最后连对外人没什么表情的苏刈,都夸了一句他手脚灵活。
狗剩哪能受到这两种刺激,更加像个胖猴子抓知了壳抓得飞快。
工钱高还有人夸,而且还是那个看起来冷冷的大哥夸他!
这个年纪的孩子真的容易满足,只是大人简单的夸赞就充满动力一脸开心。
捡知了一连捡了两天,最后苏凌把一大堆知了过了下称,一共三斤三两,可以卖六百六十文。
狗剩第一天晚上捡的算他自己的,有二两可以卖四十文,外加两天工钱八十文,一共一百二十文,这可是他人生中第一笔大钱。
他平时也会捡知了壳卖,但是没有在厚朴树林遍地好捡。
以前那些知了都爬的老高,低矮的树林叶子上也有,只是杂草刺藤多,也不好捡。
他第一晚捡了二两真是不敢相信。
苏凌身上只有碎银子,没有那么多铜板,给狗剩说进城卖了再给他钱。
狗剩嘴巴也乖,临走给苏凌说进城发财,药材和知了壳都好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