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后夜蝉低声嘶鸣。

  坟前烛火星子迎风闪动, 将蹲在地上烧香纸的脸照得苍老脆弱。

  史香莲耷拉着的眼皮下,浑浊的眼底似在压抑什么。

  她枯瘪的嘴角微微抽动,不一会儿就红了眼眶, 无声滑下一滴浊泪, 打在火苗正旺的纸钱上。

  胸口干涩又肿胀的情绪让她动作僵硬缓慢,一张张将纸钱分开,然后等上一张纸钱燃烧过后, 再缓缓放上新的一张。

  干枯的手指不自觉抚摸着纸钱上凹凸不平的纹路, 最终颤颤巍巍开口:

  “幺儿啊,娘来看你了。”

  坟前烛火随风跳动, 映出史香莲那张似追忆的脸, 眼里透着难得的思念和温馨。

  “你小时候就是最懂事最让娘忍不住喜欢的一个。”

  史香莲早年没了男人, 一个妇人扛着锄头早出晚归, 每天累得精疲力尽。

  但回到家里她心里有盼头, 即使她不待见那孩子。

  那孩子蹲在门口还没有村里大黄狗高,远远看到她回来的时候眼睛会发亮,会跑过来接下她肩上的锄头,即使他还不到锄头一半高。

  还会给她捏肩倒洗脚水, 说今天自己也很乖, 没有惹哥哥姐姐生气,还会勾着指头细数今天又做了哪些事情。

  会说阿娘好辛苦,他仰着脸说自己长大后定不让阿娘再吃苦。

  她累了一天, 回来看到软乎乎满是孺慕的笑脸也会心软。

  也会忍不住揉揉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这是她最不待见的孩子, 也是命最硬的孩子。

  怀他的时候私下偷偷喝过滑胎药,捂着自己孕肚使劲儿捶, 但孩子还是健康出生了。

  即使那时候她男人去山上救人摔下悬崖, 她悲伤过度至晕厥, 这个孩子也没滑掉。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她都会想这就是她的报应。

  这个孽种就是为了生出来折磨她,让她年纪轻轻就守寡,让几个孩子年幼丧父。

  孩子越长大,她就越厌恶。

  她怕一开口就忍不住脸色怒骂,于是久而久之习惯对孩子一脸漠然。

  她知道孩子一直在揣测他哪里做的不够好,为什么娘的态度越来越奇怪。

  她也知道孩子为了讨她开心,一直很懂事帮着做家务,抢着帮哥哥姐姐们干活。

  想到这里,幼时孩子的脸仿佛又在对她笑。

  那童稚的笑容打碎时间的禁锢,毫不费力地刺痛如今麻木冷硬的心。

  以为史兴贤是不该出生的孽种,她强忍痛苦近乎麻木的恨着忽视着他;

  到后来所有都成了冷漠的习惯,无度的索取成了报复的得意。

  结果前几天她才知道一切都是误会,这个孩子就是她男人的。

  袁晶翠偷偷给袁屠夫和苏凌牵线,她知道的时候苏凌已经买个男人回来大闹一场。

  苏凌和袁屠夫的婚事没可能后,她按下虚惊一场的后怕。

  哪成想,前几日袁屠夫回村后找到她说求娶苏凌。

  她当时就拒绝了,然后悄悄找到了袁屠夫的爹,袁得水,问他知不知道袁屠夫要娶苏凌的事情。

  结果袁得水含着烟杆子悠悠吐了口白烟,告诉她那晚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她踉跄摇晃眼前一黑,豁开妇人廉耻厉声道不可能。

  袁得水抬起眼皮看着她,慢慢道,他倒是想,喝酒喝多了干不起来。

  史香莲活了六十多年,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但那一刻她只觉得天昏地暗。

  当年那晚,她给在山上烧木炭的丈夫送晚饭后下山回家,遇到喝得醉醺醺的袁得水,噩梦开始。

  野地里她挣扎喊叫,随后后脑勺钝痛晕了过去。

  半夜醒来的时候浑身衣衫不整,她惊慌失措也不敢声张,可没有多久她有了身孕。

  她整日惶惶不安活在难堪与愧疚中,没几日山上来人说她丈夫为了救人摔下悬崖了。

  听闻噩耗她晕了过去,醒来更加坚定是肚里的孽种作恶,是她的报应到了。

  不过后来,她把所有的报应都给了这个孩子。

  看着她笨拙的讨好,痛恨和快意掩盖那丝心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孩子。

  她只是默不出声有意放纵这一切。

  直到史兴贤死了,她才有一丝恍惚的痛感,又觉得她终于解脱了。

  她终于熬过了孽种,老来终得自由。

  可现在那个畜牲轻飘飘地告诉她,一切都是她自以为的。

  她痛恨的孽种从始至终都是她男人的种。

  悔意撬翻心底长年痛恨结出的厚疤,露出血淋淋的心软与迟来的母子情。

  她悔啊。

  她恨啊。

  可一切都太迟了。

  史香莲脸贴在坟边泥土上,嗓子似粘了黄土胀痛难咽,痛到胸口钝痛想发泄出这几十年的苦恨悔爱,却也只能艰难挤出丝丝呜咽声。

  山风呼呼吹过,带起坟前燃尽的纸灰,雪花似的落在行将就木的背脊上、苍老白发上。

  呜呜咽咽的痛苦声连带着山风都显得凄凉,天似乎也黑得更快了些。

  过往刻意忽视的片段此时鲜活闪现,那孩子小时候的孺慕笑意,迷茫无措的讨好,长大后竭尽全力的支持这个家。

  那孩子真的做到了儿时的话,他长大赚钱后,她真就没再吃过一分苦。

  可她享受得理所当然甚至有报复的错觉,对孩子的付出始终置若罔闻。

  那孩子到死都没听到她喊一声儿啊。

  史香莲干枯柴瘦的手扒着裂干的黄土缝隙,她悔啊,下葬前为什么不看看那孩子最后一眼。

  她到底做了什么孽,老天爷竟要这么惩罚她。

  一个寡妇受尽白眼独自把五个孩子拉扯大,磕磕绊绊终于熬出了头。

  本以为可以安享晚年,到头来确是当头一棒,直接要了她半条老命,一夜白头。

  她甚至想直接死了,吊死在袁得水家门口。

  但就这么死了,她下去有什么脸见孩子,见自己男人。

  就算死,她也要拖一个垫背的下去。

  史香莲起身,带起老旧骨头发出一阵脆响。

  她拍了拍膝盖衣角的泥土,抹掉眼尾褶子里的泪水,拢了拢歪斜的发髻,颤颤巍巍地走了。

  她僵硬迟缓地走了会儿,直到下坡后,身体又恢复了韧劲儿,月下身影消瘦任谁看了也得说一句身体健朗。

  等史香莲走远后,苏凌才带着小黑从土坎后走出来。

  他见史香莲手里空着,放心了。

  走到坟边捡起竹篮,看了眼刚刚烧过的纸钱只剩一堆烟灰,史香莲到底说了什么?

  他躲在土坎下,只听见呜呜呀呀的风声,白蹲这么久了。

  苏凌抱怨一通,抬头看着月色,才发现自己出来这么久了,苏刈肯定担心。

  他赶紧带着小黑下坡土坡,不过脚刚踏上田梗上的时候,突然从田背阴影出来一个身影。

  苏凌当场就吓得尖叫,心跳加速捏着竹篮慌不择路地跑了。

  “阿凌,是我。”

  苏凌喘气转身,只见小黑屁颠颠地跟在苏刈身边,一脸不解地望着自己,像是在疑惑为什么跑。

  “吓死我了。”心跳还扑通扑通的,害怕的冷汗此时才爬上背脊,苏凌又没忍住对罪魁祸首道:“等我不能站在田埂上?非得把我吓个半死吗?”

  苏刈见苏凌确实被自己吓得一溜烟跑了,道歉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习惯站在阴暗处,隐蔽身形。

  但这个解释在苏凌那里过不了关,苏刈赶紧补充道:“我真不是故意的。”

  苏凌瞧了他一眼,算了,何必为难一个木头呢。

  “走吧。”

  “啊,”苏凌突然想到,“鸡崽鸭崽是不是还关在水塘里,会不会冻坏了。”

  “没有,我出门的时候都捉回了鸡窝。”

  苏刈出门前把家禽收回窝,又在灶里埋了根柴火,锅里闷了一锅洗澡水。

  两人回到家里,灶还是热的,稍稍添把火洗澡水就热好了。

  苏凌看着一锅的热水,对苏刈道:“天气没那么热了,你晚上别在院子用凉水洗了吧。”

  “没事,习惯了,冬天也洗冷水澡。”

  苏凌也没继续说什么,洗完澡就睡了。

  可能下午嗦石头嗦多了,当时不觉得咸,睡前倒是灌了一肚子凉水才觉得通身清爽。

  睡到半夜,他被尿意憋醒,模模糊糊起身去如厕。

  推开门却见苏刈光着上半身,健硕的胸膛以下垒块分明,腹部只松垮搭着一条半干微湿的布巾。

  嘭的一声,退后、关门,一气呵成。

  瞌睡顿时惊醒,苏凌背靠在门板上,捂脸大吼道:“苏刈,你不知点检!”

  苏刈没不知道苏凌回突然起夜,等他回神的时候,苏凌惊到关门了。

  看着紧闭的房门,苏刈没说什么。

  他返回房间穿好衣服才走对苏凌房门外道,“我刚冲完澡,现在衣服穿好了。”

  顿了顿后,又道,“我进房间了。”

  他见苏凌门口还安安静静紧闭着,又回头补了句,“进去就不出来了。”

  只听苏凌屋里门栓拉动,脚步声哒哒就出来了,“闭嘴,你这个没有羞耻心的男人。”

  苏刈听见苏凌朝这边走来,赶紧进门又关门。

  这倒让专门赶来骂人的苏凌吃了一脸的瘪,只得嘀嘀咕咕道,门倒是关得飞快。

  可真是那句什么来着,又当**又立贞节牌坊。

  山里清爽,夜里身上搭着一条薄被子就睡到了天亮。

  苏凌今早难得早起,起来的时候苏刈也刚刚起来没多久,正在井水旁洗漱。

  苏凌先把小鸡小鸭放到院外水塘里,水塘即使有活水注入也被鸡鸭粪弄脏了,便先没把鸡鸭放入。

  回到院子里找了个竹扫帚,准备清扫水塘。

  只是拦截水塘出口的石头太重了,苏凌捞不动,正准备叫人时,苏刈自己走出来了。

  苏刈移开石头,从苏凌手里拿过扫帚,对苏凌道,“你先去洗漱吧。”

  苏凌道,“哦,不过这个活我能干啊。”

  苏刈想起昨晚田埂上,苏凌受惊吓跑得飞快,是不是可以有意识锻炼下苏凌身体。

  他道,“大黑家卖豆腐,可以去买块豆腐,早上烫个豆饼配嫩豆腐鲫鱼汤。”

  最晚的石头嗦得嘴巴咸,此时听到清淡鲜美的鲫鱼汤,瞬间勾起了苏凌的食欲。

  他点头,洗漱完后就拿着木钵下山了。

  苏凌问了人才找到大黑家,他家也是青砖瓦房,院子看起来比袁晶翠家的还要大些。

  他去的时候大黑家的院子里正有两个妇人正在忙活。

  年轻的在磨架旁拉石磨磨豆子,年纪大的用勺子时不时往磨口里添水,收拾磨边溢出来的豆浆。

  苏凌道:“还有豆腐卖吗?”

  院子妇人听见声音,抬起头,看着像大黑娘,脸上有些褐斑皱褶,鹰钩鼻。

  她朝屋里喊了声,“老二家的,有人买豆腐。”

  没一会儿,大黑夫郎挺着大肚子出来了。

  他看到是苏凌微微点头笑了下,说要等下,刚卖完一磨豆腐,不过还有一磨正在压豆腐。

  豆腐脑出锅后放在一个铺着白包袱的豆腐箱里,把包袱系紧,然后在豆腐箱上放个重物如石块之类的,将豆腐脑按压成块。

  用石膏做的豆腐一般按压半个时辰就行,所以苏凌也没等多久,大黑夫郎就说差不多可以了。

  大黑夫郎手扶着肚子朝水池旁的豆腐箱走去,然后下意识叉开腿让肚子的重心更稳,才缓缓弯腰抱那豆腐箱上的石块。

  苏凌看得眼皮直跳,目光扫到院子一角正在劈材的大黑,男人有力气不使唤留着过年守活寡啊。

  哐当一声,大黑夫郎虽然歪歪斜斜抱起了石块,但好歹顺利丢一旁了。

  哪知道这声响惊动石磨旁舀豆子的大黑娘,她扭头道:

  “一块石头都搬不动,你是没吃早饭?”

  “怀个孕像个千金小姐,村里哪个哥儿怀孕了都没像你这样。”

  大嫂放下石磨把手,大黑放下手里的斧头,都朝水池旁走了过来。

  还是大嫂通情达理,苏凌脑海想法还没过完,就听那大嫂捏着嗓子道,“石头没碎,结识着呢。”

  然后对大黑夫郎道:“这石头可比人结实多了,一点都不娇气。”

  苏凌听的顿时血气上涌,果然大黑夫郎脸色变了,但最终咬牙忍住了。

  而大黑站在一旁把石头搬回水池边,竟然笑呵呵道,“石头肯定比人结实啊。”

  完全没听出大嫂话里的意有所指,也没察觉到自己夫郎的生气与隐忍。

  这也太缺心眼儿了吧。

  苏凌突然明白大黑夫郎眉间的郁色是怎么回事了。

  自己被婆婆嫂子呛声欺负,自家男人还乐呵呵的毫无察觉,换苏凌的话,定要一口血喷人脸上。

  好在大黑虽没察觉气氛不对,但还是让自己夫郎去一边休息;

  然后自己开了豆腐箱,再拿刀按照豆腐块上的棱横划切成整齐的豆腐块。

  苏凌见豆腐做的嫩又新鲜,要了两块一共五文钱。

  豆腐嫩豆花儿应该也不错,苏凌问豆花儿加糖怎么卖。

  “凌哥儿,你这口味倒是和大家都不同。”大**。

  一般村里人吃辣豆花,里面放些油辣子、葱花、香菜、花生米差不多就当作一餐早饭了。

  苏凌虽然口味偏辣,但是豆花儿他只吃甜的。

  白糖一两得四十文,普通家里人一般只买杂质多的红糖。

  大黑心疼自家夫郎有孕,买了白糖做鸡蛋羹养身体,刚好也能满足苏凌想吃甜口的想法。

  “成,两碗豆花儿三文钱。”

  这个价格很是公道了,青石城里一碗就得三文,如果还加除盐外的其他调料得四文,加糖最贵,得五文钱一碗。

  明显大黑按照一般的豆花儿算了,大大咧咧地笑着,说一点糖没事,自己夫郎也吃的慢。

  他还找了一个食盒给苏凌把豆腐和两碗豆花装好,还问苏刈最近在忙什么,有没有兴趣上山打野猪。

  这事大黑在三伯娘家打谷子的时候提过一嘴,当时苏凌以为他只是顺口提的,没成想对方确是记在心上的。

  苏凌接过食盒,“他最近在编一些小家当,门外就是竹子砍也方便。”

  大黑吃惊,“刈兄弟还会编竹篾啊,咋啥都会。”

  苏凌也没解释,笑笑当作默认了。

  他可是看着苏刈对着三伯娘家里借来的废竹篓比划研究半天,从反复编拆到逐渐上手也就一个下午的事情。

  苏刈还会木工呢。

  等苏凌提着食盒到家的时候,后厨已经传来了香味。

  说话间,苏凌已经把东西都拿出食盒,摆在木桌上。

  苏刈把锅里煎得金黄的土豆饼盛在碗里,也端在了桌上。

  看来早上吃饼和豆花儿就够了。

  桌上两碗豆腐脑儿,一碗油辣子撒葱花,一碗白豆腐脑儿。

  苏刈想苏凌不愧是喜欢吃辣的,就连豆花都吃的这么奇怪。

  他下意识伸向了白的那碗,只是他的手被拦住了。

  苏凌道:“你是这碗辣的。”

  苏刈手顿了下,转向那碗麻辣的,盯着碗里的辣椒看了片刻,决定还是开口了。

  “我不吃这种口味的豆腐脑儿。”

  看着苏凌手里那碗道:“我喜欢吃咸的。”

  苏凌抬头道:“我手里这碗也不是咸的,是甜的。”

  苏刈虽然面色平静,但苏凌还是敏锐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

  好像奇怪豆花还可以吃甜的。

  “这有什么奇怪,千人千口,众口难调没听过?”

  苏凌强势道,“不过在我们家,必须统一口味。”

  正当苏刈纠结要不要试着吃甜口的时候,苏凌的一番话已经哄着他把那碗麻辣味的吃光了。

  苏刈皱着眉头,一副难以下咽的样子看得苏凌心虚。

  他道:“一个人一张嘴,你偶尔也说说话,不至于这么老实被我欺负。”

  苏刈道:“我们家向来是你做主。”

  苏凌捏着筷子的手一愣,而后脸有点冒热气,低头嘀咕道:“谁跟你是一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