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后, 凉意袭来突然变天。

  原本朗朗晴空一下子乌云密布,山风更是呼扯得吓人,片刻沙飞走石, 屋顶瓦片上一阵噼里啪啦——雨脚跳响得厉害。

  吓得院子里的小黑汪汪直对乌云叫唤, 被苏凌吆喝了一声才夹着尾巴躲进了屋檐下。

  夏末暴雨还是气势汹汹,说来就来。

  两人赶紧把小水塘里的鸡鸭捉回笼子,收了晾晒的衣服。

  下雨天对于两人日常没有一点影响, 苏刈还是倒腾竹子, 按照编竹篓的经验做个簸箕。

  一般人做篾匠学徒从具体的砍竹、裁竹、开筒、剖度逐步学起,两到三年才初具成效。

  只有剖篾功夫过关, 师傅才会教徒弟学习简单的编织。

  苏刈有刨得一手好刨花的木匠基础在, 对剖蔑剖条也都摸索得极快。

  但编出来得东西目前也只能说结实可用。

  簸箕纹路条理不整, 与严谨精致毫不沾边, 像是刚学包饺子还手笨的人, 大个大角的,但好在初学能用。

  苏凌则是捣鼓一些晒干的药材,做在案前用铡刀切断后用铜钵药杵捣碎磨粉。

  等雨小了点后,苏凌撑着伞带着买的布料, 打算去二姑家学习手艺。

  苏凌刚从房里拿出布料包裹, 苏刈就从竹篾中抬头看了过来,苏凌道:“我去二姑家,你就乖乖自己待着。”

  ……

  苏刈闻言低头, 继续摆弄自己手里的竹篾, 剖条将表面毛刺磨光滑。

  见苏凌撑伞踏进雨中,他又抬头道:“下雨山路滑, 注意点。”

  “知道了。”

  苏凌应声后就混着昏暗雨线走出院子。

  他才不要苏刈跟着去呢。

  他除了对药材医术有点耐心, 学其他东西只到皮毛就心浮气躁, 尤其是女红刺绣缝衣服。

  到时候二姑教几遍他还学不会,岂不是显得他很笨。

  如果苏刈在旁边看着,估摸着没看两遍还要上手试试,到时候二姑肯定一脸揶揄打趣。

  想想就丢脸臊得慌,绝不能让苏刈去。

  苏凌到二姑家的时候,二姑正在门口纳鞋底,想来从入秋开始就得准备过冬的衣物了。

  他也没空手去,带了一包能杀死老鼠的药。

  二姑看了眼苏凌带来的布料,就知道是上等好料子。

  她脚下有一个簸箕,里面全是提前准备好的破旧布料和衣服,倒是可以先拿来给苏凌练手,看看缝得到底如何。

  结果让二姑对苏凌那双“巧手”看了又看——没多没少正好五根,缝出来的结果真是出乎意料。

  苏凌缝得像蚯蚓一样扭曲,丝毫不懂得收针脚全大剌剌得缠来缠去,二姑看得直叹气。

  平日的机灵劲儿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此时呆头呆脑笨手笨脚的捏着绣花针,她都替那白嫩手指担心,迟早戳几针见血的。

  二姑看笑了,“活该你少爷命啊。”

  苏凌嘟嘟嘴,“不就是学得慢点,二姑就只知道挖苦我。”

  “你这手艺差得远了,慢慢练吧,反正还得热一个多月,也不着急穿。”

  “或者二姑替你缝也行。”

  苏凌道,“不要,我缝得再丑刈哥也不会嫌弃。”

  但是浪费料子啊——苏凌郁闷,只得低头认真捏着针戳洞。

  眉头拧巴,不知道是和自己手指较劲还是和手里的针线较劲儿。

  二姑捂嘴笑道,“凌哥儿这眉毛可比龙滩河还要弯弯拐拐。”

  “还没成亲呢,就这么体己为男人着想。”

  见苏凌脸带急色,上红了脸,二姑才呼呼笑着转了话题。

  二姑压低声音凑近道:“我上次是无意间听我爹和村长悄悄说起的,村里人都不知道。”

  对于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总能勾起人好奇。

  苏凌也不例外,也低声道:“怎么厉害?”

  “姓蔡,村里人叫蔡老头,据说十几岁就出山闯荡了,到前两年才落叶归根。”

  “听说他见过皇帝,还当个什么大官。”

  不过对于这一点,二姑和苏凌都是不信的。

  不像铁匠要求技艺高、打铁原料贵,做出的铁器一般人家也买不起;

  相比较木材遍山都是,用木头做的家具家当就很受普通百姓欢迎。

  木匠虽然是下九流的行当,但因为入门门槛低,没事接个活补贴家用,从事木匠的人也多。

  但木匠这个行当想要做精做出名头,没有师傅带个三年五载是不能出师。

  不过即使是混出名头的木匠,顶多生意好收得酬劳高,哪还能做官见皇帝。

  顶多是嘴上吹嘘脸上有光罢了。

  当时史青云搬回村里时,也热闹过一阵子。

  手上带着玉镯子,金手钏,天天吹嘘自己在外面过得多好,有几家铺子酒楼,最后听从爹娘遗训归乡寻祖,才来到五溪村。

  可没过几天,就到族里大哭大闹说田地分少了,不够温饱填肚子,她忍痛割下一切归乡寻祖,族人可不能这么逼死她。

  史青云这么一闹,村里人都知道她之前说得都是假的,手上带的也是赝品,就是爱面子到处吹嘘。

  所以对于蔡老头的传闻,两人都是不信的。

  衣锦还乡是多少漂泊在外游子的心愿,但是有几人能做到?

  世道不易,都在为下一口饭奔波。

  “不过蔡老头很低调,自己到没对外面说什么,出去得早,村里也没什么亲人,回来也是一个人,看着孤寡老头一个,独来独往怪可怜的。”

  “他也不到处吹牛,上次给村长家做的风车,那手艺漂亮得罕见,你二叔还专门去看了,回来直夸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手艺。”

  “也是个怪老头,村里人其他请他制家具还加价,他推辞不接,估计和村长有长大情分才出手的。”

  “我看,他做木匠是有真本事的,要是你家刈哥跟着他学,肯定能学到东西。”

  “不过蔡老头怪的很,只怕不愿意收徒弟。”

  苏凌听二姑说完,也没放在心上。

  他刈哥学什么都快,而且他自己就会木活儿,哪需要去学什么。

  苏凌想着,手上的针脚又错了处,被二姑眼尖儿的指出来了。

  二姑这一心二用,嘴巴和眼睛各管各的,真是让苏凌羡慕。

  专心一件事情,时间就过得快,等苏凌抬头扭脖子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下雨天本就阴暗分不出日头,不过肚子饿了,差不多可以回家。

  二姑还说快做饭了,叫苏凌吃完饭再走。

  苏凌说苏刈肯定在家里做好饭等他回去吃的,然后趁着雨势微收撑伞出门,将二姑打趣的笑声留在身后。

  苏凌一路上耳朵都发热,二姑整天说他,怎么不着急她两个儿子。

  下了一天的雨,小路上淌着自山上流下的哗啦啦水流,苏凌盯着脚下走路格外小心。

  见平日走的山路都成了小溪,他中途又绕远路上山。

  这一绕就远远见废弃的屋檐下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屋檐前后是竹子杂树,加上这条路少有人走,也没人发现这里有一对青年男女。

  苏凌远远扫了一眼,雨幕夹着淅淅沥沥雨声,那对男女倒是没察觉朝他们走来的自己。

  苏凌抬眼望去,只见女的手里拿着手绢放入男人手里,两人相互拉拉扯扯,苏凌犹豫要不要经过。

  他没想到一直古板较真的袁秀才居然和史贤芝私下来往。

  未嫁姑娘的手绢意味着什么,自不用多说。

  好在今天是他看到了,要是别人看到指不定会传出什么谣言。

  下雨天烟雾朦胧,破败屋檐下,两人又在拉拉扯扯,像是在说什么,明明男才女貌看起像是在私会,说难听的就是偷情。

  “贤兰姑娘,这个手绢我不能收。”袁秀才板着脸拒绝道。

  史贤芝面色一愣,顿时像闹了个乌龙似的,又羞又急解释道:“都怪我没说清楚,让秀才哥哥误会了。”

  她脸色低落似难以启齿,但一双眼睛望着眼前人满是信任和依赖,借着雨势氤氲显得尤为楚楚可怜。

  “前几日,袁屠夫拿刀欺负到我家来,还踹伤了我娘,我娘拿不出十两银子,这几天都愁白了头。

  我那一直不着调的哥哥也都进城赚钱了,我一个女儿家,想为我娘分忧排难,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思来想去,自认为绣工还能拿的出手,便想先绣着试试看。”

  “但是我娘不让我随便出门,更别说进城了。

  我哥哥莽夫一个,办不来事,秀才哥哥,你能不能拿着我这手绢去铺子问问卖不卖得出去,值几个钱。”

  袁秀才刚回村,而且李秀娘为了他专心读书,也不会给他说村里鸡毛蒜皮的事情,让儿子分心。

  他一听,皱眉下意识道:“袁霸山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行。”

  袁秀才的话意是杯水车薪,劝人放弃。

  “可十两银子辛苦一年才能存下来,天天看到父母发愁,我心里也难受。虽然赚不了什么钱,但是我总想出一份力。”

  袁秀才听到这里有些易动,想到他娘也是熬夜点灯绣手绢,数条攒着等自己放假回来再带去城里卖。

  不过他在做决定前,先问了句,“你娘怎么欠袁霸山这么多钱。还让他动怒拿刀砍人。”

  史贤兰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道:“我娘给苏凌牵了袁屠夫亲事,结果苏凌反悔了……”

  袁秀才一听,脸色急变,“什么!苏凌亲事?”

  不过片刻,他就冷静下来——苏凌反悔了。

  他看向史贤兰道:“苏凌怎么会反悔,他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

  “一定是你娘拿钱,两边蒙人。”

  史贤兰道:“我娘怎么蒙人了,苏凌没了爹,好心给他找一个家,竟落得这般口舌。

  这村里哪家有袁屠夫家殷实?苏凌自己眼高手低,挑三拣四,出尔反尔,反倒害得我娘被村里人误会白眼嚼舌根子。”

  袁秀才道:“你在私塾读书识字就是为了污蔑人的吗?”

  见袁秀才脸色有怒气,她压下内心嫉妒,软声道:“我读书只是为了明理,不像村里那些老一辈人眼瞎耳聋分不清是非。”

  “我知道秀才哥哥读书是心怀天下的,想为民请命为民做主,见不得青石城的作风。秀才哥哥,你一定会有出息的。”

  “身为女子诸多不便,我也想自由自在的赚钱。但是眼下,我真的没办法了,请秀才哥哥帮帮我,反正你进城也要替秀婶儿去铺子啊。”

  不得不说史贤兰是了解袁秀才的,一番话说到他心坎上去了。

  一个弱女子都帮不了,畏手畏脚,今后如何站在更高处为民做主,清扫青石城风气。

  史贤兰见袁秀才终于接过自己手里装手绢的木盒,眼里激动一闪,像是某种东西尘埃落定。

  但是袁秀才却从木盒子里拿出了手绢,掀开检查起来。

  这只是出于他做事习惯,凡事经手的事情都会仔细检查一番,比如看看秀娟上没剪断的线头或者不小心沾到小污渍。

  结果他这么一番,就见史贤兰脸色一变,下一眼在手绢背面一角处,看见秀了一个小字——兰。

  他面色一冷:

  “史姑娘。”

  “恕在下不能代劳。”

  袁秀才识破史贤兰的心思,却没点破,给人留了颜面。

  但史贤兰却红了眼,“你就这么喜欢凌哥儿吗?他已经有男人了!”

  我哪里比不上他!

  袁秀才没看她,把手绢放入盒子,然后给了回去。

  史贤兰见状又羞又怒,接过盒子撑伞跑了出去。

  袁秀才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人影走远他才撑伞出去。

  “还把人惹哭了啊,袁秀才你不地道。”苏凌慢悠悠从竹子后撑伞出来。

  “你们都给情定手绢了,还不哄人,愣在这里干嘛。”

  因为雨声,外加站得远,苏凌并没听清楚两人谈话,只从气氛觉得让人遐想。

  袁秀才没想到在这里遇见苏凌,急忙解释道:“不是,你误会了,她只是叫我帮她进城卖手绢而已。”

  虽然他最后识破史贤兰心计,还生了些厌恶,但君子绝不会出口毁人名誉。

  苏凌偶尔回村的时候他会去找苏凌,史贤兰每次见他都温柔得体,没成想是个工于心计的。

  今日原本约他的是史贤芝,到了却发现是史贤兰。

  要是今天他不知情收了这手绢,过后史贤兰给家里闹他二人早已定情,到时候他百口莫辩。

  这不苏凌只是远远看了眼,就已经误会了。

  “哦,不是两情相悦,是一厢情愿啊。”苏凌道。

  袁秀才听笑了,苏凌还是那副口气。

  每次托他买话本的时候都指名要情投意合的,还说一厢情愿的话本看得他又气又恼,简直花钱受虐。

  “你怎么从这里走?”袁秀才道。

  苏凌道,“不说了,本来就绕路,还怕你们尴尬等了会儿,时间耽搁有点多了。”

  “这么着急回去,我送你。”

  苏凌摆摆手:“别,我才不想秀婶儿下次见面又说我耽误你备考。”

  “再说刈哥看到你送我回去,会不开心的。”

  袁秀才脸色一滞,想起了刚才史贤兰说苏凌自己找了个男人。

  他是不信的,但是看着苏凌脸色的笑容,心里泛开苦涩。

  “他这个人嘴巴不说,心里小气的很。”

  “他不高兴了,做菜不放辣椒简直要我命,我可不敢惹他不开心。”

  袁秀才牵起嘴角笑道:“那你快回去吧,路滑小心。”

  然后他又看着苏凌的眼睛补了句,“改天我再给你送话本来。”

  往日苏凌一听新话本,定眼里闪光,追着他要。但这次他却道:“好久没看了,发现也没什么意思。”

  “行吧行吧,你有了新朋友就忘记老朋友了。”

  苏凌道:“哪能,你永远都是我朋友。倒是你高中后,可别忘记我们的约定。”

  这话直戳秀才心窝子,脸上笑意都淡了些。

  袁秀才点头:“苟富贵勿相忘。”

  山雾下罩,木屋前一片竹林都被雨势垂得低头,湿湿嗒嗒滴着雨珠。

  苏凌刚走进院子,苏刈还在堂前屋檐下编织竹篾,后厨烟囱上在雨雾里冒着青烟,趴在苏刈身边的小黑听见脚步声立刻摇着尾巴冲进雨里。

  “哎哎,走走走,下雨天淋雨了就是个臭狗,快回去。”

  苏凌连说带赶的,小黑也被调-教的机敏,夹着尾巴委屈跑回了屋檐下。

  “累死我了,捏针捏得手指和手臂酸。”苏凌将伞撑在屋檐下,朝堂前走去。

  苏刈从一堆竹篾中起身,然后在石阶上的木盆里洗了下手。

  “饿了吗?”

  “饭菜都闷在锅里了。”

  “有点,手指都麻得捏不住筷子了。”苏凌夸张地甩着手指,语气带着娇纵脾气。

  “那我喂你。”

  你这么理直气壮是几个意思,苏凌道:“我手又没断。”

  他只是一天下来学得慢,不高兴想要苏刈夸下他而已。

  苏刈看懂眼神,却拉着苏凌的手指自然而然得观摩着,纤长葱白,他道:“确实不适合做废手指的细功夫。”

  苏凌不高兴了,别扭又烫手般地甩开苏刈的手,“不会说话就闭嘴。”

  苏刈反而捉住细滑的手腕,道:“我给你揉揉。”

  苏凌眼神闪躲抿着嘴角显然在纠结,苏刈进一步握住,然后用手掌包裹住带着凉意的手指。

  “给主子揉肩垂腿,是属下的职责。”

  苏凌心跳扑腾地厉害,脸红扑扑的,细如蚊呐嗯了声。

  而后嘟囔道:“做的不错,赏你三文钱。”

  他只是随口找个台阶下,没想到苏刈揉完后,真伸手向他要三文钱!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