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蟹脚痒。

  九月末正是雌蟹最肥, 蟹黄足而紧实的时候。苏刈买来几只正适合做蟹黄粥。

  这蟹黄粥是苏刈用排骨高汤炖的,加了些肉沫葱花,闻起来便十分鲜味浓郁。

  桌上盛着的两碗蟹黄粥看着朝气生机, 吃下一碗一天都是活力。

  不过, 苏凌昨晚又失眠了。

  此时一边拿着勺子喝粥,一边熟练地拿起鸡蛋敷眼底乌青。

  他吃的入迷,一声鸡蛋磕桌沿的清脆声响起, 他才抬起头。

  苏刈正剥着鸡蛋, 接着便在他自己眼底打圈。

  苏凌心里徒然升起一股得意,他道, “刈哥昨晚没睡好?”

  苏刈点头。

  他拿着白鸡蛋敷眼底, 五官冷峻, 鸡蛋太嫩, 手指握着鸡蛋慢慢围着眼底打圈, 怎么看怎么违和。

  “刈哥,怎么就没睡好啊。”苏凌眨眼,一脸无辜。

  苏刈看着始作俑者,也不介意他沾沾自喜。

  昨晚苏凌的主动让他险些失控, 半夜淋了两个冷水澡才下了火气。

  见苏刈望着他不说话, 不过眼神满是来日方长的悠然笑意,苏凌不禁后脖子哆嗦,转移了话题。

  “我昨天也没睡好呢。”

  “嗯。”他半夜在院子淋水的时候, 还听见苏凌在床上滚来滚去, 他这般想着嘴角有些笑意。

  “哎,刈哥, 你说我去济世堂做事, 什么时候去比较好, 我要什么待遇啊,还有路程这么远,坐牛车得两个时辰……”

  “想清楚了吗?”

  苏凌点头,就听苏刈轻声道,“昨晚还说离不开,舍不得我。”

  苏凌嘿嘿嘚瑟,“是舍不得啊,但你也不要太黏我了。”

  “一听见我要出去做事,你一夜都没睡好。”

  而后他低声嘟囔着,总不能像蜻蜓一直在空中交*尾吧,总感觉心里溢满又空虚。

  ……

  苏刈轻声咳嗽了下。

  他道,“想去就去,那你看是在城里买房,还是在这里盖房子。”

  他语气像是全凭苏凌选择。但是从半个月前,每天晚上都在熬灯画木屋的结构图纸,昨晚干脆熬了个通宵,终于画完了。

  “我不想在城里住,喜欢住在这里。”

  他也知道苏刈是更喜欢这里的。

  这里的深山、龙滩河、药田土地,都是自由惬意的。曾经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内心都会选择一方深山闲适度日吧。

  “嗯,那我骑马可以早晚送你。”

  马车一个时辰到城里,但下了山路,苏刈骑马快,用半个时辰便可以到了。

  苏凌起身隔着桌子,亲了下苏刈嘴角,“刈哥真好。”

  苏刈嘴角浅笑不语。

  他能感受到苏凌的不舍和依赖,但他也知道苏凌最终还是会答应去城里做事。

  苏凌以前倒腾药材全凭心情。但自从看好大黑夫郎后,他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在钻研医书。

  与之相对的,黏着他的时间逐渐减少,但是每次黏着的时候人也越发热情主动,他心里又酸又甜。

  苏凌骨子里的不安,是他消除不掉的,那一块只有他自己才能添补上。

  就像人的一生不止情爱,还有找到自我存在的意义。

  苏凌能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苏刈也替他高兴。

  在追杀与被追杀中,人命不过是刀剑上的豁口。

  他也曾想过活着的意义,迷惘像个空洞逐渐侵蚀心脏,他行事越发猖狂没有顾忌。直到在这里遇见苏凌,他才觉得心中那块自动补上了。甘愿并享受这循规蹈矩又悠闲自在的生活。

  苏刈回神,他又道:“在城里做事比较累,你能受的了吗?”

  苏凌狡黠一笑:“等我在城里学得医术后,自己有了底气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见苏刈抬眼看他,苏凌憧憬道,“倒时候我混出了名头,便两天在铺子坐镇,三天在村里闭关。”

  换做他以前,定是不愿意坐班找这份差事做的。但如果自己能帮助像青水那样遭遇的哥儿,一切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而且,他现在医术只得皮毛,如果跟着张大夫学,那他到时候便可自医。

  说不定能怀上孩子。

  至于张大夫能不能答应教他,那就得看李公子的诚意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世上没有绝对的规矩。

  两人吃完早饭,苏凌问苏刈今天要做什么,是不是要去找蔡老头说建屋子的事情。

  苏刈说他昨晚提着酒和肉去找了。图纸敲定后,施工搭房子很快,蔡老头说保证没问题。

  苏凌好奇苏刈到底是怎么说服蔡老头的,苏刈说额外给了两张图纸做交换。

  蔡老头本来一听苏刈来由,摇头摆手拒绝。但当苏刈拿出连-**后,立马称兄道弟笑眯眯保证,一定月内完工。

  蔡老头原本以为苏刈是军中出逃的军匠。一看他拿出来的连**,便当即推翻了自己猜想,还一个劲儿试探苏刈。

  但苏刈滴水不漏只说修房子要的扁柏和人工要两天内到齐。

  换做别人别说两天,没个把月召集工匠和调集木材都搞不定。

  但是蔡老头却觉得苏刈在质疑他的能力,还呵斥苏刈一顿。

  苏刈看着丝毫没放在心上,蔡老头过后还端着长者和蔼的笑意,想拉拢苏刈入帮派。却只得苏刈淡淡的冷笑。

  建房子蔡老头是绝顶好手,还给苏刈提了关于图纸修改意见,最后保证给人一个完美的新房。

  老屋占地不到小半亩,靠着山上那边的东院子口长约半亩;

  西边院子外便是用栅栏隔开的荒地,大约有两亩。

  最开始这两亩地种的川芎,但是现在土地结板不见药草,只有横七竖八高低错乱的桐子灌木夹着零星樟子树。

  到时候,老屋拆的木头和新建材料便可以堆在这荒地里。

  没两天,村里来了一辆辆马车。

  哒哒声不绝于耳,村口上尘烟滚滚,时隐时现中,村民看清了车上满是圆木头和刨好的木块。

  快一百来号人乌泱泱的,马车都在村口排到了河边。

  正好现在是干涸期,岸边宽广,那些人直接在龙滩河岸边搭了个临时木棚。

  有好奇的小孩子钻进去看,发现是一整个大通铺足足可容纳百人,看来真打算日夜赶工建房子了。

  村里人忙完秋税,都有闲心看热闹。纷纷围着村口,看那些外来人扛着木头吆喝着号子。

  还有的匠人从马车上跳下,抗着木架、滑轮、短轴、绳索,看着十分壮观。

  一些孩子好奇问这是什么,一匠人笑着开口道,运木头的,和你们用的水井辘轳差不多。

  绳索绕在滑轮中间的槽内,滑轮中穿一短轴,两端固定在木架上,就组成了个定滑轮滑车。[1]

  这么多人,还用这么些家伙,难怪一个月内修好。

  还有多事的村民向这些匠人打听一天工钱。

  结果人家说他们不算工钱,内部有一套流程,可以抵工学新手艺。

  村民听得云里雾里,还没弄明白就被自家媳妇揪着胳膊走了。

  一路说人家都知道去给苏凌家拆老屋,搭临时住的棚子,就自家男人直愣愣在这里找人说闲话。

  有村民帮忙加上一百来号匠人,当天就在荒地搭了个简易的临时三间房子。

  老木屋被揭瓦拆空那一刻,阳光初次照进屋子,让那斑驳墙壁的无所遁形。墙角木墩上的生活痕迹随着号子吆喝声,轰然倒塌淹没在尘土里。

  随之一起封存的,是苏凌幼时与他阿父在这里生活的记忆。而接下来他的人生里,每一步每个角落都是苏刈的印记。

  山上建房子非常热闹。

  蔡老头亲自监工,苏刈自是放心。

  村民见苏刈苏凌两人都没在施工现场,一打听才知道苏刈进山打猎去了,是为一月后的酒席做准备。

  众人一听消息都传开了,消息落到村长耳朵,他还组织了一次围猎。村民自愿报名,猎得的野物归苏刈所有。

  村里人知道,这是村长感谢苏刈家买米解了燃眉之急,村里猎户都纷纷牵着猎犬进山了。

  袁屠夫由于在城里卖猪肉,听到这消息时晚两三天,懊恼自己没去围猎。

  但是大黑却说他人没去,他家的猎狗跟着小黑表现勇猛,扑倒了几只山鸡和野羔羊。

  大黑分家后,还是住在一半侧屋里。平时要花钱给夫郎买药,日子有些紧巴。

  但他和青水都想到一块儿去了,打算做十磨豆腐给苏凌成亲。

  “腐”同音“福”十磨便是寓意十全十美。

  袁屠夫见大黑都表示了,赶紧说自己也要出一头猪,做宴席用。

  村里做酒席一般都用一扇猪肉,大概一百斤左右。他直接送一头肯定有面子。

  但他纠结,估计苏刈不会要。大黑却说苏刈应该会的。说袁屠夫的狼青差点被野猪牙戳出窟窿,是苏刈出手救的。

  大黑说道这里也觉得好笑,原本大家都是帮着苏刈打猎去的,结果反倒拖了后腿。要不是苏刈及时出手相救,总得有几个磕碰伤残的。

  不过最后也是因为有苏刈护着,几个猎户在山里头一次酣畅淋漓追赶猎物。以前总担心追急了,野物反扑自己被伤着。

  大黑看袁屠夫羡慕的心痒痒,只道他回家估计有一顿皮肉苦。

  大黑脸一黑,肉眼可见紧张,问为什么。

  大黑说他爹带着城里米铺的管事在村里逛,结果不知道怎么的,被一群猎犬围着拱下了河里。

  当时人拉起来脸都疼白了,估计伤着骨头得躺好几个月。

  还说他爹头一次骂骂咧咧的发脾气,想炖了小黑还要找苏凌赔钱。结果一上岸

  哪还有什么小黑,只袁屠夫几只狼青趴在岸上吼叫。

  岸上村民是看到小黑和一群猎犬围着袁得水追。但要靠近河边的时候,小黑溜回去了,反倒是自家的猎犬把人拱下了河。

  村民好心给袁得水说冤枉错狗了,还笑他被自己狗拱下河。袁得水当时脸臭得不行。

  听说后面那管事回城路上,也出了怪事。来了好几个城里捕头找袁得水问话。

  袁得水把管事送出村子,大家都看见的,袁得水说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最后捕头也觉得怪事,怎么马拖个空马车回到城里,一问赶车小厮也没听见异常动静。这马车里的管事就消失无影无踪了。

  “袁得水被自家狗辇到河里伤了腿,还有莫名失踪的米铺管事,这两件事邪乎嘞。”

  “像中邪一般。”

  二姑在池子旁和苏凌擦洗椅子,一边悄悄给苏凌说着。

  “肯定是平时亏心事做多了,自家狗都看不过去了。”

  “听说村里人还找驱邪先生来了。”

  二姑见苏凌一脸都没吃惊,揶揄道,“你这是一心惦记着成亲那天吧。”

  苏凌扬嘴笑了笑,“二姑惯会打趣我。”

  二姑家的椅子落了几年灰,这椅子还是她成亲时候打的嫁妆。前几年老人过世后家里也没有大事,椅子便一直放在屋顶棚里吃灰结蜘蛛网。

  苏凌擦洗的十分认真,阳光晒干后都看不出水渍。他动作轻快一脸抑制不住的笑意,只是刚才二姑说这事儿时,笑意才淡了下来。

  二姑见这个话题他兴致不大,便转而说了另外一件事情。

  “你家拆老屋那天,史香莲站在桥上望了好半天呢,整个人定定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说她还去看袁得水了。”

  苏凌没觉得奇怪,他道,“之前是袁得水出面叫袁晶翠把史香莲放着炮仗摆着酒席迎回家的。

  现在袁得水受伤,史香莲去看看不是人之常情吗。”

  二姑也点头,村里好些人家都提着东西去看了。

  随后话题一转,二姑又扯到酒席菜谱上去了,赶天要拉着苏凌进城里把东西提前准备好。

  苏凌也得益于二姑和三伯娘两人,不然他一个小哥儿如何操持得出一场热闹周到的婚宴。

  本来一个月内,又要修房子又要准备酒席,定是忙的焦头烂额。但有苏刈推进,外加二姑和三伯娘协助,一切显得有条不紊。

  整个村子里的人都不知不自觉参与进他们的酒席筹办中,自发的把自己空着的蒸锅、蒸笼、碗具等送到三伯娘家里。

  这些行头都会做个记号不会认错。瓷碗除了在街上买的外,更不会认错。

  村里每年都会几户人家开窑烧一批砖头和瓷碗。土瓷碗外部的花纹多是粗糙勾勒的树枝花鸟,但是瓷碗底部一定会刻着那家男人的名字。

  在村里看人缘好不好,办一场酒席就知道。

  就像锅这种东西,除了灶锅外,每家一般只买一个大蒸锅年节备用。

  但是到办酒席就明显不够用,便只能借村里的。关系不好的,还不能借到够用的行头。

  来送厨具家当的人多,最后三伯娘院子里块堆满了,她才说够了。

  但村民却说多多益善嘛,不用担心苏凌家放不下,还说木屋前几天建好了,她去看后发现特别大。

  二姑自拆屋当天帮忙了下,后面一直便和苏凌在山下张罗忙活。

  她把晾干的糍粑用簸箕装好,这些是明天做抛梁粑用的。

  五溪村房子建好后,主人要站在梁上屋顶向下面抛糍粑、糖果;

  村民聚在下面伸手接,有的更是提前拿出干净的布单接,呐喊欢呼你争我抢,场面十分热闹。

  新屋子建成,当地是要请酒的。但是五天后便是屋主成亲的日子,便是这次只有抛梁仪式没有酒席。

  抛梁仪式的日子和时辰也不是随便定的,是根据屋主两人生辰八字选个时辰。

  早上巳时前,村民便陆陆续续上山来到苏凌家中院子。

  看到新屋的时候都连连惊叹,院子比之前大了许多。

  院门口种了一排带苞的山茶树,白墙院子把那两亩荒地都圈在里面,荒地被划分为很多小块,中间铺着鹅卵石连接。

  村里人看了直呼在家院子种菜还不沾泥,下雨天摘菜方便。

  从院子入口有一个回廊凉亭,连通主屋和院门口的水池、鱼塘。这样天晴下雨洗菜洗衣服都很方便。

  靠近竹林外的院子,保留了原本苏刈扎的竹栏干。只是在竹林中多了一坐四面围栏的竹屋。

  竹屋和院子两颗桂花树之间架了坐虹桥。在竹林中听风赏雨倒是十分惬意。

  院子中的木屋像是城里的亭台楼阁搬到了山野间。

  但其实也没那么夸张,只是一栋二层的三开间木屋。门窗雕花精细,屋檐下的斗拱也看着繁复雄壮,比村里屋子看着气派很多。

  一楼做了六间房间,灶房、净室、木匠房、药材房、书房、堂屋客厅。二楼便是卧房和净室,还有另外三间空着的卧房。

  之前的鸡圈和马棚也被圈在了院子一角,马棚外还开了水渠,这样洗马圈时也方便排水。

  众人纷纷感叹气派得费多少银子时,抛梁仪式已经开始了。

  二楼栏杆上挂着土布染的五彩布五彩丝,蔡老头正拿着大公鸡的鸡冠血沾在五彩布上。寓意今后大吉大利,大富大贵。

  他手上抱着大公鸡沾鸡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一片绫缎一片纱,我把绫缎高梁挂。

  亲朋赶来齐庆贺,喜盈满堂儿孙旺”

  下面聚集的村民齐声说好连声鼓掌,蔡老头便把五谷和糍粑从二楼四面八方撒下来:

  “抛梁抛到东,东方日出满堂红;抛梁抛到西,麒麟送子挂双喜;

  抛梁抛到南,子孙代代做状元;抛梁抛到北,囤囤白米年年满”[2]

  底下围观的村民又摇臂欢呼,一片叫好,气氛十分热闹。

  后面苏凌和苏刈两人在二楼洒铜钱的时候,地下的大人小孩子都笑得合不拢嘴了。

  一般主人家抛些干果花生较多,村里还是头一次抛铜钱的。

  直到正午抛梁仪式才彻底结束。

  然后一个下午两人都在清扫庭院,忙里忙外准备成亲装饰,挂红绸、红灯笼贴喜字。

  苏凌直接下午累得睡了个午觉。

  等晚上天黑要吃饭的时候,还没见人下楼。

  他上楼见苏凌房间还关着,他推门进去,只见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背影。

  喜袍松垮搭在单薄的背脊上,像是裹了一块细润的玉,苏凌正低头捣鼓腰带,露出一片雪白的后颈,肩胛骨像是破茧成蝶正欲从迤逦的红袍里挣脱。

  苏刈呼吸都轻了,朝里唤了声阿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