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陌生又年轻的脸。
女人生的很美, 面容深邃立体,长发微微卷曲,颇有异域风情, 这在昱国极为少见。
两人都躲在柴火后面, 江辞近距离的与她对视, 只觉得那双灵动的眼眸灿若星辰, 似有一种能窥视人心的神秘力量。
“江姑娘, 快出来吧,别藏了!”
金玉的声音从巷子里传来,猛然惊醒了江辞。
抓她的人就在外面,江辞怕被金玉发现,于是赶紧竖起食指, 对女人比了个“嘘”的手势。
女人嘴里还含着凤梨酥,一时都忘了下咽,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江辞。
江辞也知道自己出现的太唐突,但又不是一两句就能解释清楚的, 她只能无奈地笑笑,然后指了指外面。
幸好女人还算淡定, 并没有出声暴露她。
金玉又喊了两声, 江辞就这么藏在这, 偶尔与女人的目光对上, 尴尬一笑。她知道对方一直没移开视线,而且是肆无忌惮地在打量她。
许是气氛太过微妙,江辞瞧了眼她手上拿着的凤梨酥, 鬼使神差地问了句, “好吃吗……?”
女人咽下了口中的点心,竟还回道:“有点腻?”
声音意外的好听。
“哦……”江辞道:“其实城南有一家铺子, 在深巷里,他家卖的凤梨酥最好吃。”
“是吗?”
“嗯。”
江辞: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凤梨酥,这是奚翎雪最爱吃的点心。当初她第一次上朝,跟那些大臣打听了一圈,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
如今想起来恍若隔世。
那时的她真是一头热,恨不得为了奚翎雪一个小小的要求,赴汤蹈火。
“江姑娘,你现在躲着我也没用,明天不还是要去鸿胪寺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又逃到哪里?”
听着金玉的话,江辞暗暗攥了攥拳头。
她说的一点错也没有,整个昱国都是奚翎雪说的算。现在不过是靠着“自爆”的谎言维持,奚翎雪还不敢怎样。
但谎言一旦戳破,对方也就便没了任何顾忌。江辞毫不怀疑,奚翎雪一定会把她禁锢起来。
她能感受到,那人一直在克制。
江辞的心里其实是有一点怕的,她不想这样处处受制、任人摆布,最后像个金丝雀一样被关在笼子里。可她好像又无力反抗。
她算什么呢,不过是随便封了个接待副使,一个临时的官职,连品级都没有。她拿什么和长公主抗衡?
金玉并没有翻进院子一一搜查,她其实也不太确定江辞是不是躲了起来。这么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她便继续往巷子深处追去。
江辞听到巷子里的脚步声渐渐走远,这才从柴火堆后面站了起来,抬脚就往外走。
“哎等等,”身后的女人忽然叫住了她,“江姑娘……你就是江辞?”
江辞顿住脚,回头看她,“你知道我?”
女人微微勾唇,眉眼上挑,笑起来堪称人间绝色,“媒婆踏破门槛,以江姑娘的名气,京都应该无人不知吧?”
她可是刚来就听说了,京都的百姓都快把江辞吹上了天,惹得她都有些好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乾君。
如今一见,其他的尚且不知,模样还真不错。
江辞愣了两秒,想到前些日子闹出来的事,只觉得荒唐可笑,哪有这人说的那么夸张。
她多瞧了女人几眼,竟然大晚上的躲在这偷吃凤梨酥,着实古怪。
不过,江辞并不打算多问,她不想多管闲事,也没那个心情。于是便点了下头,转身离开了。
赫连屏一直盯着她的背影,手中还拿着半块凤梨酥,过了良久才喃喃念叨道:“江辞……有意思。”
她是偷溜出来的,趁着没人发现还要赶紧回去才行。
…
江辞还以为明日又会见到奚翎雪,然而并没有,金玉也没再找来。如此相安无事的过了两天,终于到了迎接凉国使团的日子。
之前江辞有恶补过一些文献,知道凉国位于昱国西北,境内多山脉、荒漠。他们信奉山神,认为神祇能为他们带来丰收和庇佑。
不过,凉国的百姓可并不是想象中那般淳朴善良。相反,凉国民风彪悍,全国上下皆崇尚武力。在他们那,拳头才是硬道理。
江辞是接待副使,说白了就是个打杂的,只要跟在鸿胪寺少卿屁股后面就行。
凉国使团抵达京都先由他们接待,安排住宿。
江辞混在人群中,远远的见了凉国公主一面。
赫连屏的身量很高,棕色的长发微卷,编着两股小辫。她戴着半张鬼神面具,原始而威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红润微薄的嘴唇,下巴小巧精致。
藏青色的衣裙衬得她肌肤若雪,纤纤细腰袒露在外,走动间身上的配饰发出叮当之声,清脆悦耳,隐约还能瞥见一双白皙修长的美腿。
江辞多看了她的头发两眼,那卷曲的程度倒是令她想起了前两天,躲在柴火堆后面偷吃凤梨酥的女人。
凉国使团被安置在驿馆,明日才进宫面见女皇,顺便参加晚宴。
江辞全程跟着鸿胪寺的官员,混完了一天的任务。明日的晚宴她本来是不用去的,官职太低。结果女皇特意给她发了分请帖,江辞只好硬着头皮参加。
她记得宫宴上的菜都很好吃,色香味俱全,就当蹭晚饭去了。
上一次作为高奕,是皇亲国戚,她的位置很靠前。这一次就不是了,江辞坐在鸿胪寺少卿边上,离皇室成员都很远,中间隔了好多人。
饶是如此,她还是一眼就瞧见了奚翎雪。女人一袭绛红色的宫装,身姿曼妙,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恰好,奚翎雪也在看她,两人远远的对视了一眼,江辞率先移开了目光。
好像没瞧见金玉?
江辞没再细想,鸿胪寺少卿朝她端起了酒杯,她便随着一饮而尽。
晚宴还是那套流程,金碧辉煌的大殿上,觥筹交错,载歌载舞。
与穿成高奕的时候不同,这回没人再来找江辞麻烦了,大部分都是抱着结交的目的接近她,吹捧一番。江辞周旋起来游刃有余。
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奚岚花突然端着酒杯过来。
江辞有注意到,这一晚上她都无精打采的,没什么兴致。这可不像她平时的风格。
想着刚来京都的时候,还是她作陪的,江辞便起身相迎,笑道:“端王殿下,应该是微臣敬你才对,你怎么——”
“江辞啊,”奚岚花抿唇,似有一肚子苦水,然而目光扫过奚翎雪时,她又生生咽下去了,只语重心长的道:“牺牲小我,幸福大家。”
江辞:“???”
什么什么?
江辞没听懂,还是跟奚岚花喝了一杯。想起听到的消息,她道:“听闻端王殿下自请前去边境剿匪,真是勇气可嘉,微臣再敬你一杯。”
“快别了。本王哪是‘自请’,我……”奚岚花欲言又止,含泪道:“算本王求你了,你以后多在长公主面前美言几句,本王的日子也能好过点。”
江辞微微诧异,不知她哪里得罪了奚翎雪。
怪不得呢,端王文不成武不就的怎么会跑去剿匪,原来是被迫的啊。奚翎雪的权利还真大。
正说着,忽听高堂之上的女皇问道:“不知凉国公主可有意中人?”
奚亭月的声音不大,只是在场众人都密切关注着这个问题,一听女皇终于问起,不由都安静下来。
这次宫宴也请了许多身份不低的适龄乾君,其实就是为了给赫连屏选驸马。
奚亭月这样一问,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赫连屏身上,等着她的答案——除了奚翎雪,毫不在意。
她的心思都在江辞那边,时不时的看上两眼,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让女皇失望了,目前还没有。”
这声音……
凉国公主到现在总共没说过几句话,江辞之前混流程也没留意,现在仔细听来,这声音还真是耳熟,跟那个偷吃凤梨酥的女人太像了!
看着那位端庄秀丽的公主,江辞登时就愣住了。
不会吧,一定是她想多了,可能只是相似而已。这堂堂凉国公主,怎会跑去偷吃?!
然后下一秒,赫连屏就转过身,朝江辞这边看来,轻笑道:“不过,倒是有感兴趣的人,想再接触一下。”
她这一句没有点名道姓,奚翎雪却是紧张了起来,尤其江辞就在那个方向。
据黄润发打探的消息,赫连屏骄奢淫逸,私下里玩过的乾君数不胜数,最爱那种年轻又白净的美人。
奚岚花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她不会看上本王了吧?!我可不想跟她去凉国!”
江辞:“……”
她拍了拍奚岚花安慰,“这么多人,不一定在看你,有可能是……张公子,对吧?”
旁边那人羞涩的低下头,暗自窃喜,“小江大人说笑了。”
端王身份尊贵,当然不愿意去了。但其他人可就不一样了,想去凉国做驸马的不在少数。
奚亭月道:“如此也好。公主在昱国还要待上几天,驸马的人选不着急回答。”
小插曲算是过去了,宴席又恢复了热闹。就在众人都在猜测凉国公主的心思时,却见那位公主突然起身。
奚岚花眼瞧着女人踩着莲步走来,一时被美色晃了神,脑子里全是纤腰长腿。
直到人都站在跟前了,她才回过神,连忙道:“那个、公主,本王实在——”
赫连屏直接无视她,对着江辞笑了笑,红唇水润,“小江大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奚岚花:“???”
小江大人?原来是找江辞的啊,那可太好了!
……等等,江辞?!
奚岚花下意识地看向自家妹妹,就见奚翎雪脸色一沉,也离开了座位。
啧,见形势不妙,奚岚花立马悄悄遁走。
此地不宜久,可别误伤了本王!
然而奚令雪才刚动身,就被奚亭月叫住了。
江辞还不清楚那边的情况,只觉得近距离接触凉国公主,与那晚的人越发相似,心里不免有了些猜测。
她站起来,微微低头,“公主言重了。”
宫里的内侍很有眼色,心道这不就是公主“感兴趣的人”吗?见赫连屏没有要走的意思,忙在江辞边上又添了张席子。
赫连屏也不扭捏,顺势落座。
这下众人还有什么瞧不明白的,凉国公主多主动啊!
一时间各种羡慕、嫉妒的眼神都落在江辞身上。也不知这人走了什么大运,明明只有一张脸看的过去罢了!
江辞倒不觉得赫连屏真看上她什么,也许不过是为了方便进一步说话。
赫连屏靠近了些,“小江大人不介意我坐在这吧?”
江辞嘴角微抽,心说介不介意的你不都已经坐了吗。
她摇摇头,笑吟吟地试探道:“公主远道而来,不知可有尝过我们昱国的凤梨酥?”
“还没有,”赫连屏微笑,“听人说城南的深巷里有一家,卖的最好吃。”
无声对视了一秒,江辞终于确认了,就是她!
江辞想不通的是,这堂堂凉国公主到底在搞什么鬼?提前两天就混进京都了?还藏在那偷吃凤梨酥?
她正琢磨着,就见赫连屏忽然倾身向前,手也不老实地摸上了她的腿,“小江大人身为接待副使,不该带我逛逛京都吗?”
有桌案遮挡,这动作并不明显。只是那瞬间,江辞感觉周身一凉,仿佛有一种道不明的力量正在窥探她。
江辞怔愣地看向赫连屏,透过那张古老的面具,竟对上了一双惊讶的眼眸,而非轻佻。
“你很……特别。”
赫连屏的声音很轻,只有她们两个才能听见。
江辞的震撼不小,一下就紧张了起来,总感觉这个女人察觉到了什么。
比如,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想起凉国信奉山神,江辞便又瞧了眼那张面具,小声道:“你是巫婆吗?”
赫连屏:“……”
巫婆个鬼啊,这么老的称呼?!
她正要反驳,手腕就突然被人用力捏住,触感冰凉刺骨。
奚翎雪不知何时出现的,她脸上分明挂着笑意,眸中却如落了千年霜雪,美艳冻人。
“公主若想体验京都的风土人情,本宫便叫鸿胪寺少卿作陪。”
鸿胪寺少卿胆战心惊:这、这我就不掺和了吧!
气温仿佛骤然降低,临近的几人都不约而同的远离了一些,谁也没想到长公主会突然过来。
赫连屏轻笑着抽回手,作死似的仰起头,“不要,我就想小江大人陪,不可以吗?”
清脆的声音与她的古老面具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不说话时赫连屏是端庄威严的公主,一开口却像个调皮的少女,竟有几分可爱,叫人不忍拒绝。
然而,奚翎雪可没那份善心,她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的少女,冷冷道:“不可以。”
两人四目相对,中间仿佛横着一串激烈的电流。
奚岚花的瓜子都忘了嗑,真怕下一秒赫连屏就滋滋地冒鼻血。
那就完啦,人家毕竟是凉国公主,冲突可就升级啦!
奚亭月也是一脸凝重,她刚才还在劝皇姐不要冲动。皇姐答应的好好的,结果一转眼,她就动手了!
赫连屏坐在那纹丝不动,并没有被这逼人的气势影响,反而笑出了声,“长公主又不是小江大人,说的不算。”
说罢,她看向江辞,“你觉得呢?”
奚翎雪目光颤了下,突然很害怕听到江辞的答案。
她很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好像独属于自己的东西,正在被别人抢夺,而她却无力阻止。
“阿辞……”
“微臣愿意。”江辞笑了笑,“殿下,微臣身为接待副使,有义务和职责接待凉国公主。”
她倒不是想借赫连屏气奚翎雪,只是赫连屏实在可疑,似乎还知道她的秘密。江辞当然不能放过了,她也想找机会探一探这位凉国公主的底细。
直觉上,江辞认为赫连屏并不简单。
再者,她也有些反感,奚翎雪直接替她下决定。
“听到没?”赫连屏笑道:“小江大人都亲口说了,长公主还想阻拦不成?”
奚翎雪没说话,只是垂眸看着江辞,藏在袖子里的手紧了又紧。
僵持间,奚亭月发话了,“皇姐当然不会阻拦。既然公主指定了江辞,那就让她带你逛逛京都。”
…
晚宴结束,众人纷纷散去。
江辞出了大殿,奚翎雪还是追了过来。
女人走的很急,红色的裙摆微微扬起,像一朵绽开的红莲。
“阿辞,”奚翎雪抓住她的衣袖,“你不了解赫连屏——”
“殿下慎言。”江辞漠然地抽回衣袖,同她拉开了距离,“也请自重。”
奚翎雪怔了一瞬,隔了半晌,她缓缓放下手,垂着红润的眼眸轻声道:“阿辞还在生气吗?我已经罚过金玉了……”
这会金玉正在面壁思过,所以才没跟来晚宴。
对于这份解释,江辞只是冷笑了一声,“我没生气。”
金玉是个没脑子的,只一心向着自家殿下,江辞跟她计较什么。
她在意的是,金玉来抓她,奚翎雪并没有阻止。
其实只要奚翎雪下令,态度稍微强硬一点,金玉哪敢不从。
所以,她也是默认了吧。
在心底深处,她也想把她抓回去,囚困于牢笼。
就像刚才,奚翎雪直接替她做了决定,好像她是她的所有物一样,不许任何人沾染。
“自爆”的谎言早晚会戳破。奚翎雪那么聪明,试探多了一定会察觉。
到时她便失去了最后一张底牌,哪里还能逃的过对方的掌心?
这无疑是块巨石,压的江辞喘不过气来。
她想逃离,想摆脱这种被牢牢束缚的命运。
奚翎雪啊,权倾朝野的长公主,女皇是她的妹妹,端王是她的姐姐,还有黄芙、裴十鸢,手下能人异士那么多。
而她不过是孤身一人,有什么办法呢?
直到刚才,对上赫连屏的时候,江辞忽然想到了一条出路。
如果去凉国呢?
江辞的眼神让奚翎雪心慌,“阿辞,赫连屏不适合你。”
江辞想笑,“难道你就适合了?”
圣洁如月的女人紧要咬着唇,眼角染上一抹绯红,一双眸子水汪汪的,哀婉动人。
江辞忍不住别过头,“我又不是想当驸马。”
那不过是另一种捆绑,她又不傻。
“真的?”
因为这一句话,女人眼中又涌现出了细碎的光。
“嗯。”江辞随口应道。
正说着,赫连屏与一行使者从后面走来。
少女扭着纤细的腰肢,路过江辞时顺手摸了下她的脸,脚步轻快,“还真是嫩。”
江辞:???
一行使者只感觉背后凉飕飕的,犹如万箭齐发,将他们连带公主都一起射成了筛子。
这位长公主可是出了名的不好惹,都传到凉国去了。
使者悄声提醒:“您要不换个人选?昱国乾君那么多,貌美的也不止江大人一个。”
赫连屏跟没听见似的,回身就给了江辞一个飞吻,无视奚翎雪要杀人剁手的眼神。
“小江大人,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