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2017年的深秋, 容倾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清欢市,停经那座大学城时,偶然看见了顾岑在朋友圈里发的视频, 就寻着视频底下的定位找到了那个露天酒吧。
其实也没有什么非走不可的理由,她以为这一碰面, 就走不掉了。
可林少安决绝的歌声,分明都在说着放弃。
知道放弃就还好。
她苦笑宽慰自己,明明应该松下一口气,宽大帽檐下的脸庞,却早已经梨花带雨。
怕她爱得太深,又怕她说不爱了。
也许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她根本不是简单的为林少安的爱上了自己而顾虑。
那晚看小孩烧得昏沉,知道她为她受尽了折磨, 久久尘封在冰川谷底的心, 也软得一塌糊涂。她多想视而不见,眼神却久久缠绵。多想克制住怜惜, 手心却柔柔安抚。
在看到“喜欢墙”的角落,那份小心翼翼的爱意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被攻陷得彻彻底底。
理智当然可以克制住行为, 可感情是不受控的。她舍不得, 舍不得丢下这个可怜的小孩, 舍不得让她孤单, 舍不得让她觉得自己又被抛弃。她知道自己该留下, 像个长辈一样护她一辈子。
可她做不到了。
那一年,她离开了, 也带走了那份她终还是舍不得丢下的喜欢。
成年人不会光明正大的为情所困,她给自己来鹤城找了一个正当的理由。鹤城一家民营的特殊儿童康复中心疑似虐待残障儿童, 就是她工作变迁的理由。
不料刚离开不久,就听闻父亲心脏病突发住了院。她没有想到这么大的事家里人却对她只字未提,就连林少安也瞒着她。
这件事情让她备受打击,才第一次反思亲情中报喜不报忧的习惯到底都为了什么,明明应该互相支撑,却都在独自苦撑。
而她和林少安之间所谓为对方考虑的离开和放弃,又真的不是自以为是吗?
临近除夕夜,她都没有等到林少安回来。那孩子也许真的在躲着她吧,就像那三年偷偷放下蛋糕和鲜花就跑一样。
再三叮嘱好父母有什么事一定要第一时间告之以后,容倾再次收拾好了行囊。
明理问她真的不留下来过年吗?她摇摇头只说工作忙。心里头却盘算着家只有一个啊,她回了,林少安是不是就回不去了?
说工作忙也是真的,除夕夜,阖家欢乐,爆竹声声,她却拿着受害儿童名单家家登门拜访。
“不要签字和解。”
“不要签字私了。”
“不要相信他们。”
她反复强调,却没有人听一个女律师在说什么。
“他们说了,以后我们家孩子终身的康复费用,都帮我们解决……”
“不是我们不想相信你,可是你一个女人,哪里告得赢他们?我们家为了小孩康复,已经砸锅卖铁了,拿了这些钱,我和孩子他妈也能喘口气。”
“她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比你更心疼。可是我们孩子这个病,他们是最好的专家了,那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啊……”
直到去年寒冬,最后一个家庭也妥协签字私了,她为期两年的追诉,挨家挨户走访的呕心沥血,拿命搏来的证据,通通化为灰烬。
全盘皆输,一败涂地。
紧绷了三年的弦,终于还是断了。回到办公室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这是她三年以来,第一次好好看了一眼这张崭新又陌生的办公桌。
桌上空荡的只有入职时上级送的牛顿摆球,银色的小球来回摆撞着,三年无人问津,居然也就就这样像个永动机一样撞了三年。
她轻轻伸手,挡住了其中一边,摇摆的吊绳停下的那一刻,她也模糊了视线,失力昏倒在一片黑暗里。
她太累了,累到极致,也不管睡在哪里了,就先睡会儿吧。
意识里这一放弃,差点要了她的命。
她没有听见警笛声,也没有听见救护人员扯着嗓子叫她别睡。长期的作息不规律,压力过大,加上遇到重创情绪郁结导致的心脏骤停,如果不是同事发现及时,她大概没有办法再醒过来。
鹤城的冬天没有积雪,却是连绵不断的阴雨。
抢救回来的前三天,她的手脚都冰凉麻木,知觉所剩无几。抵抗力下降,随之而来的就是可怕的并发症。高烧不退,头痛失眠,胃痉挛。
常常痛得大汗淋漓,也说不清是哪里在痛。
人停下来就有闲愁,意识恍惚间躺在病床上看着空廖的天花板,她竟然也会想着如果就这样死了,最大的遗憾,大概就是没有勇气亲口告诉过林少安她的真心话。
好在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病痛还是一点点痊愈了。
医生告知可以适当走动的那天,她立马赶在日落前乘车到了海边。看晚潮击打着岸边岩石,看日落在荒寂的白沙滩上漾起波澜。
救生员看她一个人坐了很久,眼神也荒凉无光,便大声吆喝她:
“哎!又是个想不开的啊?别给我添乱啊,今年我都下海捞了八个了!”
容倾苦笑,用微弱的力气跟他开着玩笑:“是啊,如果不是身上背负了好几条人命,倒真想一了百了了。”
为母亲翻案以后,她的使命似乎就已经完成了,她自来不是一个惜命的人,如今却为了能再以好的状态见林少安一面,定时定点地吃药。那么不把规矩放眼里的人,居然也谨遵医嘱,一分一毫都不敢差。
可能因为她不仅仅想见她一面吧。
如果还有机会,她想陪她一辈子。
今年春假过后,她恢复了工作。以为从鬼门关走过一场,就长了记性,但人只要过了那段后怕的日子,总还是会恢复本性。
明理预料的没错,一个不算年轻的女人,新入一个陌生的职场,很难站住脚跟。何况容倾这样的性子,一来就不听劝告地钻进那个吃力不讨好的案子里。
大病初愈,即便有些业务综合筛选下来,容倾是最合适的人选,也总有人要用那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截胡:
“这么大的业务,交给一个女人去做,还是个禁不起风吹的纸画风……不是白白让客户流失了去?这法庭上要站那么久,晕倒了怎么办?”说着,大笑起来。
包括肖承在内的几个明事理的律师,还在帮她痛斥那诋毁女性的老油条,她倒像个没事人一样合上电脑就出了会议室。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一蹶不振,却不了解她也是个不循规蹈矩的,知道那些老油条有意排挤,光是自己就算了,连她手下的实习生也是各种理由压制,干脆以恶制恶,带着几个小孩明抢。
某次约谈,在眼看老油条要被拒绝时,带着一脸明媚笃定的笑容,势在必得地把新方案送到客户面前。
这一举,无疑弄得同事恼羞成怒:“容倾!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还故作漫不经心地喝口冰美式,红唇一弯:
“为了客户不流失到其他律所咯。”
明理总说容倾要真想气人,能把人气死。这话不假。
几个月下来,她终于凭实力在新职场站稳了脚跟,林少安那份“心愿单”,也如期送到了她的手里。
“倾心法律援助中心。”
她久久凝着这几个大字,看着女孩努力把她遗落的心愿悉心捡起,久溺在凛冽冰凉里的真心,又逐渐被唤醒。
小孩的告白,还清晰地刻在心头。
“我跟你打赌好不好?我有能力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你。”
三年了,那个小朋友做到了。她把答案送到了她的面前。
这世界再虚假,再现实,总还有一个小孩能独善其身。也总有一个小孩,记得她的初心在哪里,用她小小身躯里爆发的小小能力保护着,发扬着。
小小一盏灯火,真的可以照亮她生命里全部的昏暗,重新点燃她死灰一般的心灵。
得知小孩们的声音被轻视,她就连夜去了趟怀安考察,三天时间把方案修正得整整齐齐,再通过明理送还到林少安手里。
以为林少安会带着全新的模样来见她,看到是其他学生过来赴约,才恍然意识到那年发生的一切,给林少安造成了多大的创伤。
她自以为承担下了一切,却让一个天天追在她身后说爱的孩子,再也不敢开口了。
自责和愧疚困扰了她好几个日夜,胃痛的毛病又犯了。在医院打点滴时接到了林少安的电话,那头泣不成声的倾诉,最终击溃了她的坚持。
不论如何,她的小朋友需要她,她就应该出现的。
点滴没有打完,她自己拔针走的。电话里林少安什么也没说,她只能四处打电话问询家里或是学校,或是怀安那边发生了什么,一得知案件详情,就一头扎回工作状态里。
找到烟花厂有问题后,她第一次借人情拨通了几个律师的私人电话,声情并茂地诉说了自己曾经在怀安的经历,劝说他们一起去怀安实地考察,以加快项目谈判推进。
从小到大,都是那孩子追上来。这一次,换她追一次,也不亏吧。
可成年人是不会承认自己为情所动的,她依然要找一个正当的理由。
所以此刻——
“律所让我们先过来实地考察,争取在你的朋友们离开之前,给你们一个正式的回复。”
林少安不明过程,听得还有些恍惚,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嗯……还有吗?”
容倾一愣:“还有什么?”
“这个理由太官方了,还有别的吗?”
空荡礼堂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对望间,像有时光悄悄走了好远。
三年的漫长在容倾脑海里一闪而过,要说理由,大概一辈子也说不完。
她放弃解释,又或许是骄傲使然,脚步一迈走过了林少安身旁,忍不住低头含笑:“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