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 叶肃哪能不明白叶慈从没打算放过他们。
什么各不相安,什么念及旧情,什么不问俗事, 都是假的, 他的好大哥一直等着这一天。
撞伤的额头一抽一抽的疼, 迅速红肿起来。叶肃绞尽脑汁,在这一刻他万分痛恨自己的无用, 竟想不出任何一个解决的办法。
“我……”
“肃儿,别求了。”
披头散发的女人忽而说道:“我认了。”
抬起眼看向承恩侯,郑氏执着的说:“我全都认了,亏空侯府, 栽赃陷害, 为母不慈, 皆是我所为, 叶肃什么都不知道,也从不听我教唆去欺辱兄长, 坏心肝的只有我一个人。”
“母……”
郑氏扭头就骂,把叶肃骂懵在原地:“我说了我都认了,你听不懂人话, 读书是把脑子读坏了是吧!”
“……你真的是一点都不像我, 我这人怎么生了个君子。”
最后一句话很轻,像是对自己的自嘲。
“……”叶肃瞪着母亲的背影, 不明白好强的女人怎么就服输了。
浑身如坠冰窖,半大少年支撑不住沉重的脑袋, 往后仰倒过去, 被人一扯胳膊, 往旁边一推跌进了小厮的怀里, 没让他后脑勺也跟着撞伤了。
余光中,他看见叶慈收了手,水色袖子一闪而逝。
叶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清桐院的,忘了是被小厮抬回去,还是被承恩侯揪着领子扯回来的。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床上,当夜就大病一场,迷迷糊糊中有谁来看他都不知道。
等他能下床走动的时候,承恩侯府就没了郑氏这个人,对外的原因是重病修养,至于在哪个庄子修养,没人知道。
叶肃性情越发沉郁了,一头扎进了书房里,发了疯的读书。
承恩侯心软了一辈子,临老狠了一回,郑氏的下落谁都没告诉,任由次子病中哭喊,也硬掰着下巴灌药。
他是没心没肺了点,不是真的蠢,明白过来自己被骗了几十年。
从那张床上醒来,发现身边躺着妻子表妹就开始了。
某夜恍然入梦,一个细节也明晰了起来,那碗汤是他病重老娘喊人送来的,为的是在死前看见孙子出生,可惜老太太没能得偿所愿。
她死了三年,长孙叶慈才出生,还是在承恩侯的生辰当天,一直以来长子在承恩侯心中地位特殊,偏偏旁人看不清,以为他不喜长子。
……
建兴二十年,五月十一日,宜嫁娶。
当日晴光正好,微风徐徐,众人皆说此等金玉良缘,天公也作美。
迎亲队伍从乌衣巷承恩侯府出发,绕京城主街一圈,停在了同样沉浸在喜庆气氛的北境王府面前。
小丫鬟喊着话进门,小脸上抹着浅淡的胭脂:“来了来了,郡马爷来迎亲了!”
“人到了!”银朱连忙上下检查有无不妥之处。
昨晚上基本没睡着的鄢灵玉往镜中看去,生怕哪里还有瑕疵。
只看见自己红唇微抿,眼泛水波,心里暗暗责怪上妆的丫鬟把胭脂抹得太重,好像自己含羞带怯似的。
她鄢灵玉十几岁上战场就没怵过,成个亲而已,有什么好紧张的?
银朱忙过来,把喜扇塞到鄢灵玉手里,凑过来看。
镜中美人华贵淑丽,宛若画中仙妃降世,端的是云鬓花颜,发髻上立足的金凤展翅欲飞,金步摇穗子垂在脸侧,更添几分姝色。
“扇子拿好,待会您以扇遮面……啧,可真好看啊,早知道女子嫁衣那么好看,那小子跟我求爱的时候我就不拒绝他了。”
银朱知道她家郡主从小就是嘴上不说,心里在意的很的脾性,又夸了她几句。
连“第一眼就能把叶慈迷的神魂颠倒欲罢不能!”这句话都说了,把她唇边梨涡都夸出来了。
鄢灵玉抿唇道:“你可别胡说了……”
“这怎么能叫胡说呢,郡主你本来……”
话未说完,媒婆就进来了。
“请新娘出闺——”
外面比鄢灵玉想象的更加热闹,不论男女老少都含着笑,各个都在起哄着新郎官,叫她要娶他们郡主就要作诗,做最好的诗。
这些都是跟着北境王拼杀出来的粗人,不知道诗词歌赋该是什么样,但别人有的,他们郡主就要有最好的。
叶慈含笑应了,被簇拥在一帮身形高大的军汉中,还有点文弱书生的意味。
等叶慈念完诗,那帮军汉也听不太懂,来回看看起哄的兄弟们。
“这行吧?”
“我觉得行,毕竟是状元郎做的诗,我听不懂,但觉得顺耳。”
那听见念诗声音的书生们各个叫好,十分捧场。
“敬雪兄大才!不愧是金科状元!”
“恭喜敬雪兄抱得美人归了!”
就这样给她过去了,叶慈也看见被丫鬟们包围的鄢灵玉,举着扇面遮着脸。
心中一动,她抬脚走去,脸上的肌肉不自觉的牵动,如果有镜子放在她面前,她就能看见自己笑的有多灿烂。
隔着一层薄薄的绢布,只能看见一道朦朦胧胧的影子,瘦且高,肤白如雪,穿着鲜艳喜庆的红,想必非常好看。
鄢灵玉有点恼扇面上绘着的诗句与花卉,挡住她看叶慈面容。
叶慈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到鄢灵玉面前,向她伸手:“灵玉,我来娶你了。”
落在耳里的声音温润好听,饱含喜意,不知道是不是鄢灵玉听岔了,总觉得她声线发颤。
抬起一只手搭在对方掌心,鄢灵玉的手不如其他女子秀美细嫩,策过马,拿过刀的手糙的很,只是手背看着好看,表面风光。
她有时闲聊也会提起掌心的老茧,觉得不好看,不知道怎么保养回去,坐在她对面的叶慈就接过她的手,在掌心落下轻飘飘一吻。
她说:“这是你保家卫国的勋章,比皇帝的嘉奖还要光荣的存在,凝结着千万百姓的安全,怎会是别人攻讦你的证据?”
在那时候,鄢灵玉才知道有人因为这个议论过她,反被叶慈驳回去,听说那个贵女在家哭了好几天,说叶慈胸襟狭窄,跟女子斗嘴。
现在就是这只手被叶慈反握在手心里,牢不可分。
无言的许诺着生生世世,两不分离。
叶慈牵着鄢灵玉拜别北境王与王妃牌位,北境王多高大一男人,没有麻沸散都敢缝合伤口的汉子在一身嫁衣的女儿面前红了眼眶。
“你们好好过日子,要是有什么事告诉爹,我立马写信给圣上哭诉去。”
果然是直爽的北境王,警告女婿都那么清新脱俗,叶慈笑了。
叶慈跟着举起手,竖起三根修长漂亮的手指:“我敢对天发誓,必将待灵玉如珠如宝,不舍得她难过,若违背誓言——”
鄢灵玉一推她,难得出了声:“行了,我爹是说笑的。”
被叶慈一打岔,北境王倒是笑出声,直说:“你小子是个实诚人,比我实诚!”
由媒婆扶着,鄢灵玉坐进花轿里。
花轿造得精巧金贵,不少夫人看了都说这绝对是京城头一份的富贵,好看却不庸俗。
媒婆的声音在喊:“起轿——”
鄢灵玉坐在花轿中,耳边响着欢庆的喜乐,触目所及处皆是热烈的红。
处处都告诉她,今日成婚了,要为人妻了。
坐久了觉得有点闷热,鄢灵玉本想用扇子扇扇风,但她没问过媒婆可不可以,怕坏了吉利,忍着不动。
窗边的帘子随风而动,露出外面情景的一角,孩童与少年少女在接丫鬟小厮洒的喜糖和喜钱,吉利话不要钱的往外说。
虽然都是翻来覆去的百年好合,琴瑟和鸣,恩爱两不疑,但鄢灵玉就是觉得顺耳,听的人心口舒畅。
鄢灵玉眼睛看着,手揪紧了裙角,企图平复怦怦乱跳的心脏。
这场婚礼的盛大超出了京城众人的想象,当真是十里红妆来相迎,据说那聘礼和嫁妆一块,新娘子到了承恩侯府,还有几担没抬出去。
无他,太多了,根本排不上去。
连深宫里的皇帝也派人前来送礼庆贺,以表示他的看重。
这算是天大的面子,再加上前段时间圣上对叶慈连连夸奖,是人都能看出承恩侯府光复老侯爷在世时的荣光指日可待。
皇帝有了表示,其余皇子跟着凑了波热闹,都是冲着叶慈和北境王郡主来的,也不敢送太过贵重显眼的东西,都中规中矩,不过分示好。
前院一片喜气洋洋,四处挂着红绸,往来的丫鬟仆人都穿上了鲜亮的衣裳。
入了府门,就是拜堂。
眉目清俊的新郎牵着新娘入荣喜堂,亦步亦趋,目光全程没离开过隔壁的新娘。
大厅门口高高挂着——开国功臣。
金光闪闪的,晃了不少人的眼,一看鄢灵玉,这身凤冠霞帔也是很晃眼,那珍珠全都一样大,颗颗莹润。
承恩侯看着比之前老了许多,鬓边添了几根银丝,他生的斯文儒雅,身上的华服反衬得他身形消瘦,但精神不错,眉眼带笑的。
就是承恩侯府的主母位摆着的是骆氏的牌位,郑夫人不知所踪,又见叶肃脸上强颜欢笑,叫人不遐想都难。
叶慈当然也看见了叶肃,她对这个小孩没什么想法,能挺的过去就是他的本事,挺不过去也就如此一辈子,全看他自己。
新娘刚一走,叶慈才回过头就看见同僚们都端着酒杯看向她,脸上带着“可算是逮着了”的笑意。
“敬雪兄今日成亲,看着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我敬敬雪兄一杯。”
“我也敬你一杯!”
“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敬雪兄一年就两喜,真是喜上加喜,不喝一杯不行吧?”
“不醉不归!”
叶慈一挑眉,接过酒杯:“好啊,不醉不归。”
看她答应的那么爽快,想灌酒的同僚们却有点迟疑了,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硬着头皮也得上,自信点,咱们书生就是口才好,不信灌不倒一个人。
他们都想灌倒叶慈,想看看这清风明月的贵公子软着腿回去的样子,图个热闹,结果没想到被灌倒的反而是他们。
月亮还没爬上天幕,围上来人们倒了一地,唯有叶慈一人稳稳立在原地,一手提着酒壶,另一手捏着酒杯。
叶慈大言不惭道:“来啊,喝啊!你们怎么都倒了!”
趴倒一片的同僚们:“……”
他们已经昏昏沉沉,压根不知道叶慈在干什么,下意识拒绝道:“不了不了,喝不下了喝不下了,叶大人威武,是我等自愧不如!”
“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我,嗝!我甘拜下风!幸好我成亲早,被你,被你灌下去,就不能醒着回……”
话未说完,文卫和脑瓜一歪,瘫倒在榻上。
“敢与我斗,你们也不去打听打听我叶慈的海量,就这点功夫还敢灌我。”
不知是谁伸出一只手,无力的摆了摆,像是认输的旗帜。
叶慈冷哼一声,放下了酒杯。心也知自己是高兴过头了,竟然陪着他们一块闹。
挥退了想要上前扶她的仆从们,叶慈自己走回去,她后边跟了一串人,溜溜达达地回知世院。
知世院里隔绝了前院的热闹,安静的让人心里突突,随时要蹦出来一样。
叶慈感受了一下,也觉得自己好笑,都多少世的伴侣了,还是会因为正式的婚娶感到高兴,意味着又是我的妻了。
鄢灵玉盯着眼前流火般的红,坐在床边犯困,不远处桌上的龙凤烛燃着一豆烛光,哔啵作响。
人还没踏入院门,鄢灵玉就隐隐约约的听到说话的声音,之后就是几声应答,脚步声就变成一个人的了。
随着脚步声的靠近,鄢灵玉平静的心突然变得紧张,如坐针毡。
其实答应定亲之后,鄢灵玉就一直很迷茫,既高兴又恍惚。
现在那股恍惚还在扩大,整个人迷迷瞪瞪的,没沾半点酒,人却微醺了。
门还是被打开了,叶慈踏了进来,这回只有她一个人。
叶慈微哑的声音响起,还含着未散的酒香:“银朱你也下去吧,这里我一个人就行了。”
“是。”银朱跟着折腾了一天,也困得不行,闻言抬腿就走。
她不知道叶慈身份,只想着自己留下来会打扰到别人小夫妻洞房花烛夜,立马出门。
就这样,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一站一坐。
却扇,交杯酒,还有就是……
鄢灵玉很紧张,第一次上战场都没那么紧张,脸上发烧。
“我有马甲线,郡主要看吗?”
说话的人眉眼含笑,将手放在腰带上,指尖挑着要散不散的系带。
“……”
鄢灵玉虽然听不懂什么是马甲线,但是懂了她的动作。
微微抬起的屁股又落下来了,眼里带上了几分期待。
鄢灵玉猛吞口水:“看!”
当日夜晚,郡主不光看马甲线,还好奇的上手摸摸,惊讶的发现摸自己的马甲线跟摸别人的感觉不一样。
当然了,被摸马甲线的感觉更加不一样,非常刺激,比降服最烈的马还刺激。
驯马过程把鄢灵玉摇晃的晕晕乎乎的,盯着帐顶的双瞳神采发散,大腿打着颤。
这马太烈了,跨得人大腿生疼,还不能合拢起来休息一二,稍稍一动就是火辣辣的疼。
叶慈怜惜她驯马困难,要求抱着她膝弯,叫她好好检查一番,不曾想这庸医还把伤员弄哭数回,泪珠沾湿被褥也不放过。
但一看庸医嘴唇上泛着的水光,下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的胭脂,从下而上瞟来,情。欲。暗生,说不出的魅惑风情。
鄢灵玉看着,忽然又觉得其实对方医术还是不错的,就是不太爱听取伤患的意见,还喜欢吃眼泪。
裹着的白绫不知道什么时候扔了出去,与地上的嫁衣作伴,像是冬寒时分的寒梅覆雪。
不过庸医自己身上也有伤,小山峰难得不在人前遮掩,露出勒得泛红的肌肤,看着十分可怜。
她弯腰亲吻鄢灵玉战场上的旧伤,无一例外,都吻了个遍,闹得她痒的要命。
就算是郡主,也伤痕不比谁少。
最后一吻落在伤得最重的那一处,就在心口。
这伤痕不大,约指甲盖大小,在这副冰肌玉骨上尤其瞩目。
“这里当时很痛吧?”
鄢灵玉想了想,她说:“我不知道,直接睡了半个月,醒了之后就差不多结痂了。”
垂眸的人幽幽叹口气,气息拂过肌肤,激起一片颤栗。
叶慈目光幽深,翻涌着鄢灵玉看不明白的情绪,似是疼惜似是爱恋。
“我的没你的好看,要不你的借我揉揉?”
鄢灵玉这才反应过来,这家伙装可怜呢!
她能拒绝吗?当然不能!
就算拒绝了意见能被采纳吗?当然不能!
鄢灵玉咬牙点头,手臂勾着对方脖子,方便对方动作,不知什么时候还被拉着坐起,自上而下的看着那散着乌发的脑袋。
也就导致鄢灵玉第二天起床穿衣的时候,贴身小衣根本不能靠近肌肤,一碰就疼。
层层叠叠衣衫之下,尽是五彩斑斓的画作。
大画家叶慈笑容儒雅斯文,将治伤的药膏旋紧拧好放回床头,以备下次用的时候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