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与梁州相隔千里, 由陆路转水路,也得水路数日才能到达梁州城。

  出发当日,京城仍淫雨霏霏, 灰暗的天空沉沉的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无意识揪紧了将离人的心。

  大皇子上车前, 遥遥望着细细密密的雨幕,眼中情绪莫名, 回头看向京城城门,像是胸腔中有千万情绪要抒发。

  忧惧,为难,胆怯等等情绪混成一团。

  此一去, 定然是困难千万重, 性命都跟着堪忧。

  临到发泄的关头, 后面传来一句问:“大殿下, 你还要站多久,雨越下越大了。”

  “哦……哦!”大皇子收神, 连忙进去:“抱歉。”

  “……”叶慈收了伞,弯腰跟着进去了。

  头一回觉得大皇子这点戏精本性不该来夺嫡,去现代当演员, 比当皇帝快多了, 影帝皇帝总占一个帝字。

  车驾远去,只留下几道车轱辘印, 碾碎了残叶混杂在水洼里,飘飘浮浮。

  大皇子出京查案, 争取不到机会的老二并没有出门相送, 毕竟他们只是有血缘关系但不熟的兄弟罢了。

  四皇子与三皇子交好, 理应避嫌不能沾这些事务, 三皇子就算再不忿也不敢抗旨不遵,眼睁睁看他们远去。

  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摔了心爱的茶杯。

  老四一向偏向他三哥,为三皇子义愤填膺一番,还口不择言说陈江浪大,风雨交加的怕不是会翻了船,叫他们淹死算了。

  三皇子听罢,连忙捂住四皇子的嘴,叫他别张嘴就乱说,眼神却似有思量。

  莽夫般的四皇子在三哥的安慰下勉强平息愤怒,坐在一边生闷气。

  ……

  离京头三日,相安无事。

  坐了还几天马车,叶慈脑子也有点晕,庆幸走的是平坦的官道,手扶着桌子假寐。

  大皇子扶着晕乎乎的脑瓜盯着窗外景色发呆,刑部侍郎在外边吐着,他今中午吃多了,晕得慌。

  这风平浪静的好几天叫人放松警惕,昏昏欲睡起来。

  大皇子心想老三还不至于蠢成这样,刚出发就派人刺杀,不就是摆明了自己就是幕后黑手,怎么着都洗不掉的污名。

  在即将转道水路,继续朝梁州出发时,意外还是发生了。

  夜色寂静,江上薄雾氤氲,如境水面映着孤寂的白月,凉意暗生。

  才与其余两位主事官商议完具体事宜,熄灭了房中烛火各自回去休息,路过近水一侧。

  护送叶慈回去的两个老兵一改无所事事的脸色,盯着平静的水面目露警惕。

  “叶大人,夜色已深,早点回去洗漱休息吧。”其中一人哑着嗓子道。

  叶慈眉峰微动,含笑道:“好,有劳你守夜了。”

  然后就伸手把大皇子往隔壁一推,背部撞上了船身,迷茫地瞪大双眼。

  叶慈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唇角一挑,示意他禁言。

  不明觉厉的大皇子:“……”

  那边老兵还在说着话,眼睛如狼般警戒。

  “不麻烦,我以前在北境经常彻夜不睡,就为了防着阗真那帮蛮子。”老兵虽瘸着腿,目光仍锐利如剑,手也摁上了要腰侧的刀。

  “叶大人,大皇子二位就早些休息,今日轮到我和老吴守夜,二位可安心。”

  哗啦一声,如巨石砸破平静的湖面,有刺客出水,细长的软剑就朝着大皇子刺来。

  月色暗淡,锋芒毕现。

  船上终于大乱起来,陷入危险之中。

  “有刺客!”

  “保护大殿下!”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几个刺客身上,忘了船上的侍卫,貌似尽忠职守的侍卫利刃出鞘,刀锋却对准了身边的贵人。

  大皇子求生欲爆发,躲了第一剑,再躲第二剑就是为难他这个文弱皇子。

  眼看躲闪不及,寒锋袭来,大皇子第一反应就是老三还真那么傻啊,真敢叫人捅他!第二反应就是吾命休矣!

  身旁传来一声叹息,胳膊被人一拽推到了角落里,面前立着一道修长的背影。

  清冽的声音分外熟悉:“大殿下,尚方宝剑借我一用。”

  大皇子尚未说话,只觉腰间一轻。

  叶慈反手一抽,拿走了了他腰间悬挂的宝剑。

  寒锋出鞘挑开了朝他砍来的刀,看似比大皇子更加文弱的叶慈与那侍卫战上。

  还不是有来有回的战,是全程碾压式把对方按在地上摩擦,长剑跟戳山楂果竹签一样,一个串一个,伤了一大片。

  能看出叶慈只是表面文弱书生,在剑法很有章法,神情自若,闲庭信步,叫人一看不知道她是在杀敌还是在逛自家后花园。

  别说,还别有一番高手风范。

  大皇子头一回发现在他手上跟装饰品似的尚方宝剑竟有这样厉害,心生向往。

  还在愣怔间,几个刺客就被擒住,平息了暴。乱,匆匆赶来的其余护卫跪地请罪。

  “卑职等护卫不力,请大殿下降罪!”

  “已将数个刺客拿下,皆留活口,静听殿下处置!”

  “大殿下,您没事吧?”

  扶人的扶人,收拾残局的收拾残局,全都看向在场身份最高的男人,等待他的指示。

  这也是一场试探,如果他能担当大任,大家都听他的,要是不能,等待他的就是架空。

  大皇子嗅着浓重的血腥气,肠胃翻涌感到不适,脸色发白。

  他左右看了看,犹豫几番还在衡量着什么。

  宝剑归鞘发出一声脆响,大皇子的注意力被叶慈吸引,不少人的视线也落在了她身上。

  只见她白净的脸上挂着温润的笑意,平定了刺客之乱的人就立在他身侧,背光而站,眉目深邃,经历一番大动作后衣衫微乱,袖子沾了几滴血。

  好似那月下翩然的玉面罗刹。

  叶慈仍含着笑意,声音不大,却震耳发聩:“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大殿下,该强硬则强硬,过柔易摧,自以为不争,在别人眼里可不是。”

  叶慈挽了个剑花,将尚方宝剑归拢回鞘,继续悬挂在他腰间。

  碧波荡荡,孤月高悬,夜风吹不散那股血腥气。

  “……”大皇子垂眸盯着剑柄,故作惶恐的双眼坚定起来。

  挺直了微弯的腰,与身旁人对视一眼,一贯平直含蓄的唇角上扬,笑容温雅。

  泥人有三分脾气,大皇子眼含愠怒:“你说的是,现在已经轮不到我决定了。”

  从皇帝把自己选为二弟三弟的磨刀石开始,就由不得他继续隐藏。

  这才出发多久,就有人明目张胆的来刺杀,身边的侍卫都被人收买,这明晃晃警告他这个大哥少轻举妄动,否则定后性命之忧。

  就如叶慈之前所想,萧晟的优点是隐忍,最大的缺点也是隐忍,因为太能忍总瞻前顾后,错失很多机会。

  郁郁不乐十余载,直到那场宫变才叫他放手一搏,终于挺起胸膛。

  他就是嫡又是长,论资格比下面的弟弟们大的多。

  大皇子冷声道:“尔等将这些狂妄之徒压去审讯,撬开他们的嘴,不得有半句谎言,我也会修书一封,上呈父皇秉明所有事实,盖不遗漏!”

  众人听令:“是!殿下!”

  等人群散去,侍从领着大皇子回房休息,神**言又止。

  大皇子今日突遭刺杀,本来有些不虞,又被解开心结,却是舒畅不少,直接开口问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侍从躬身一礼,说道:“殿下您在后宫隐忍多年,一向不爱出头,可这叶大人今日之举,是否有逼迫之嫌?”

  “逼迫?”大皇子老实承认:“刚开始我也有这样的想法。”

  侍从目露疑惑,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大皇子压低声音说道:“后来我就不这样觉得了,母后去世前总叫我忍住,只为平安,长久忍习惯了,反成了懦弱之辈,性情没有半点锋芒。父皇行伍出身,一路拼杀得来的皇位,他的想法里皇子可以勇莽,可以贪色,可以城府深沉,最不喜欢的就是瑟瑟缩缩的人。”

  侍从灵光一闪,端着热茶递给大皇子:“所以圣上叫您入刑部是这个意思?”

  皇帝觉得长子性情过于温吞,故意叫他见见血光,长一长身为皇族之子的胆量。

  大皇子点头:“对,反而是我瞻前顾后,一心防备二弟眼线,什么事情都不做,差点因小失大,反叫父皇失望。这次梁州之行也是一次机会,若是做不好,将会叫父皇更加失望,或许还会……”

  还会彻底远离那个位置。

  “那……那叶大人他……”侍从又想起话里有话的叶慈,总觉得他这人古古怪怪的。

  “旁观者清,且他心思敏锐,估计是看出了什么,来提点我一二……”大皇子说:“说来他对我也算半师之恩,今日又救我一命,此恩难报。”

  说着,大皇子又想起了什么,叮嘱道:“尔等千万不要贸然接近叶大人,他只是顺嘴一提,要是故意接近,遭父皇生疑反害了他。”

  皇帝就是这样的疑心病,你变好了他会怀疑你是否勾结朝臣,你变坏了他会怀疑你是不是烂泥扶不上墙,一辈子就这样了,各种自我矛盾。

  “奴婢明白的。”侍从越想越是。

  每回去问安时,皇帝总拿问题拷问大皇子,大皇子为了不显眼总是回答的中规中矩,显得愚笨,皇帝却比三皇子又看中哪个烟花女子还生气。

  屡屡叫他回去反省,侍从以为皇帝偏心,只喜欢肆无忌惮的三皇子。

  说起来,侍从又想起另一件事。

  皇帝对大皇子最满意的时候竟然是他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坚持要娶从小被寄养在庄子里的大皇子妃为妻,可以说是大皇子出生以来最硬气的一天,背都被抽烂了都不肯改口纳为侧妃,就是要正妻之位。

  这个问题不但是大皇子那边迷糊,叶慈这边的人也迷糊。

  老兵们忍了又忍,嗓子哑了的那个直白说了:“皇族之人天生多疑,你不怕日后大皇子上位,认定你心机深沉,日日猜忌你?”

  叶慈当然想过这个问题,但首要问题不是这个,她摇头道:“从现在来看,他品行端正,暂时不会如此。”

  “那日后……”

  皇帝少说还有三十年命,现在折腾太过只会惹他不高兴,几乎没人轻举妄动。

  “日后也没关系,瞻前顾后可成不了事,总之我不会牵连北境王府……诸位早些休息。”叶慈老神在在地关上门,将他们隔绝在外。

  “……”老兵们心底是有这个意思,被直接挑破还是觉得害臊,对视一眼,各自不语。

  瘸腿的越想越气,踢了嗓子哑的一脚:“你说你,嘴上就不能把把门,郡主叫我们听令办事,不是叫你来指手画脚的,这些东西你会吗?”

  “……行,我不会再说了。”被踢的人呐呐不语,也知道自己犯了忌讳。

  只是各路人马都对北境王的权利虎视眈眈,怎能不仔细仔细再仔细?

  武将怎么都是错,总惹猜忌。军中地位高,凝聚力高会被怀疑是否有二心,军中地位不高,只听皇令,战场上讯息万变迟早出大问题。

  ……

  这边说到做到,第二日大皇子就写折子,将事情经过都写的仔细明白递上去。

  人倒是暂时扣下,特地说明是还没查出真凶,恐有后手,并非故意扣押,望圣上明察。

  消息传回京城已经过了数日,仍引起轩然大波,早朝又炸了一次。

  再一再二不再三,这回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了三皇子身上,温丞相亦然。

  刺杀皇子可是重罪,还是在这关头上胆大妄为,直白透着愚蠢的手段指向性太明显,且有前例在。

  二皇子党立马抓住机会,出列控诉三皇子罪状,黑锅一个接一个往上扣。

  三皇子党不甘落后,绝不能被冤枉,两方人马吵得不可开交。

  温丞相莫名觉得这是他外孙敢做的事情,但问题不是这个,现在最重要的是为其脱罪,绝不能传出三皇子为掩盖罪行残害。

  皇帝听够了他们吵架,出声质问:“老三,你怎么说?”

  视线如刀,个个都往三皇子身上戳。

  “什么……什么刺杀?”

  三皇子脸色骤白,又是扑通跪下,再次声泪俱下的辩白。

  “儿臣冤枉啊!自父皇命大哥前往梁州查清此案伊始,儿臣为避嫌退居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会去刺杀大哥,我还等着大哥还我清白呢!”

  皇帝面色沉沉,叫人看不出他心情如何,只盯着辩白的三皇子沉默不语。

  温丞相绝望闭眼,暗示属下出列为三皇子辩解。

  心里头也在琢磨,若是三皇子所言属实,那刺杀者究竟是谁?

  这一招分明是要把三皇子摁死在残害兄长罪名上,皆是稍有不慎,恐招来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