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 已经接近黄昏。

  内室灯火幽微,叶慈躺着没动,先让自己醒醒神。

  睡了整个白天的身体勉强恢复一点精力, 不至于像早上那样, 走几步路就会往下栽跟头。

  当众倒皇太女身上什么的, 说是故意的成分有,但更多的真是撑不住了。

  刚穿来没多久就被皇帝拉着说了一通话, 也不知道理解不理解,叶慈全部脑子里塞,打算脑子清醒能用的时候再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出门时精神恍惚,一条腿迈出门槛就看见不远处的人。

  身穿杏黄太女服的少女立在晨阳下, 眉目精致。

  身后一众侍女随侍, 众星捧月般立着, 如天边冷月高高在上。

  在原主的记忆里, 这位大公主不爱多见外人,很少露面。

  大多数时间都在宫里待着, 只有重要节日才会出来见见人。

  很多人都对大公主的脾性和样貌都不了解,还有传言说大公主身体不好,对她就有了不谙世事的刻板印象。

  毕竟皇帝乐意宠着她, 又久居深宫的少女能懂多少?

  连原主都对这个深居简出的大公主印象不深, 还信了外界的说法以为她真是个病秧子。

  也因此,原主才敢起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想法, 若是时机合适,“身体不好”的新君会自愿退位, 偌大江山拱手相让。

  仔细看看, 她长相是挑着父母的优点长的, 整个盛城里最明艳的少女, 所谓的第一美人都得退让一射之地。

  尤其是双眼睛跟母亲最像,颜色浅而清透。

  注意到有人出来了,皇太女抬眼向她看来,眸中情绪难辨,似乎在估量着什么。

  稚嫩的俏脸沉着,若是再长大几岁便有不怒自威的威仪,并没有原主想法里的不堪用。

  就一眼,叶慈认出了这是她老婆,心里庆幸,自己差点灯下黑了。

  心情激动的她往前走去,想再近前看看,边走边想。

  她叫什么来着?

  北盛皇家陆氏,讳上瑜。

  陆上瑜,好名字。

  走到跟前刚想说话,身体却支撑不住,直接倒下。

  意识消失之前只记得被人接住,嗅到了熏衣的暖香。

  现在看摆设,自己还在宫里住着,应该是陆上瑜安排的。

  坐起身的叶慈喊人进来伺候,在外守候的紫凝应声而入,还带着热水衣裳让她洗漱。

  今早上叶慈是憋着一股气,乱七八糟的进宫,扬安帝自己也乱七八糟的接见,谁都别嫌弃谁。

  现在还是别随便乱来,不好看也不礼貌。

  用热毛巾擦一把脸,叶慈目光可算是清明过来了,她看向忙活的紫凝。

  对比起身边的其他侍女,她显然成熟许多。

  叶慈抬手让她给自己系腰带:“你今年几岁了?二九有了吧?”

  好像皇太女陆上瑜今年十五岁,及笄礼都没来得及举行。

  才多大年纪要撑起整个国家,她也不容易。

  “回郡主,奴婢确实是十八岁。”紫凝满脸感激,手上也没闲着,她道:“当年西境兵荒马乱,若不是郡主心慈将奴婢捡回府中,给一口饭吃,奴婢早就死在蛮戎的马蹄之下了。”

  叶慈笑道:“你当时都抓着我的脚不放,我也没办法把你给踹了,瘦骨嶙峋的小丫头还没猴子大,抢起饭来倒是生猛。”

  紫凝眨眨眼,忽而有些羞赧:“郡主……”

  叶慈随便答应了几句,就吩咐她等会先回长阳王府,说是她的吩咐,让紫凝跟着管家一起排查府上的人。

  原主的中毒是从口而入,不论皇帝说的是不是真的,她也得查,原主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执掌二十万大军兵符的孤女……想要原主死的人,还真不少。

  紫凝自然不愿,言说:“这些让管家全权办理就好,奴婢还是留在你身边伺候吧,您身边可不能少了人。”

  叶慈便说:“长阳王府那么大,奴仆侍卫加起来那么多人,错综复杂的,排查起来困难。况且他年事已高,难免有疏漏,你心思细,或许能察觉到不一样的地方。”

  言语之中颇为信重,直把紫凝感动的眼泪汪汪的,就差拍着胸口说为郡主肝脑涂地,保证完成任务。

  叶慈:“……也不必如此严重,到时候换个人进宫给我搭把手就好。”

  她们说话的时候,有个侍女趁换水的功夫溜出这座宫室。

  消息传到养心殿内,字字句句都没漏。

  女官听完长舒一口气,便说:“那便按陛下的吩咐,把第二封遗诏换回去吧。”

  “是,尚宫大人。”品阶稍低的女官领命去办,动作迅速。

  皇帝随侍女官,也就是严尚宫也不做停留,扭头就走。

  路上,她在想为什么陛下会多此一举。

  自知时日无多的皇帝留下数道遗诏,每一道都重若千钧,与江山社稷有关,重中之重的第一道就是皇太女即位诏书。

  这第二道就比较特殊,特殊在有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是跟即位诏书一块写下的,内容虽震撼朝野,但也不出格。

  第二个版本是早上晋安郡主离开后写下的,刚闭眼没久,她就要求传笔墨。

  严尚宫扶着皇帝,看她亲笔所书,因为手腕没力气了,字迹虚浮,但杀机毕现。

  皇帝怕自己再晚点就没有说话的力气,列举几点要求,若晋安郡主符合要求,就用第一版本。

  如果不符合,待她驾崩后,就用第二版本遗诏,送她上路。

  现在看来,晋安郡主符合第一版本的要求。

  果真是君心难测,说错一句话就是生与死的差别。

  还剩小半边日轮缀在屋檐上,给屋檐顶蹲坐的瑞兽们一照,落下一道长长的阴影,看天地昏暗,宫内华灯初上。

  本就打算再去给皇帝请安,走出门没几步,就听远处的钟声震震,声声入耳。

  叶慈心一咯噔。

  这座钟从朝代建立以来就伫立在钟楼里,每一次被敲响都没好事发生,能让这座钟发出响声的……也只有皇宫的主人了。

  不少路过的太监侍女全都跪地哭泣,静待钟声停歇。

  叶慈眉头紧皱:“谁那么快传出来的消息,简直胡来!”

  想也不可能是陆上瑜允许的。

  暗骂一声,提裙就往养心殿跑去,身后一溜侍女追着跑。

  叶慈边跑边数敲钟声。

  从早上她就看出陆昭已经毒入骨髓,没有救了。

  没想到这一刻会来的那么快,陆上瑜一直守在养心殿,应该没事。

  其实根本不用数,最终次数只会是四十五次。

  养心殿内外悲声震天,全都哭倒一片。

  被乳娘抱来的小皇子不知道母亲的离去,才一岁多的他睁着葡萄大眼左右看看,被哭声所感染,也跟着放声大哭去了。

  见叶慈来了,不少人起身行礼,以袖掩面继续哭。

  国丧,是该哭的。

  穿过人群,直达养心殿内室,里边的人还不多,悲伤氛围比外面更加浓重。

  事发突然,几位重臣还没到达,然后这几个宗亲钻了空子,拉着陆上瑜,围在太女身边说话。

  “陛下是在睡梦里离开的,不算痛苦。”

  “说好的只睡一会,谁知道就这样驾鹤仙去了。”

  “御医分明说过还能撑个两三天的,怎么今天就驾崩了。”

  “太女殿下节哀……”

  “谁能想到陛下年纪轻轻,怎就……”

  “天妒英才啊。”

  有个皇叔开了头:“太女殿下和小皇子都那么小,晋安郡主还虎视眈眈,这怎么能行啊。”

  立马有人附和:“是啊,太女殿下您可得小心了,若有难处,我们也能帮衬一二的。”

  “太女殿下有令,我等必在所不辞。”

  压在他们头顶,畏惧十几年的陆昭死了,可不就折腾起来了?

  说话声和哭声嘤嘤嗡嗡的,其实陆上瑜根本没有一个字是听得进去的,木着脸站在那,大脑一片空白。

  缓过劲来的时候,不合时宜的钟声还在持续,她听见自己冷漠的问:“谁未经允许发的丧?”

  没想到她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众人心里嘀咕几句太女殿下真是冷情,陛下驾崩,她连眼泪都没一颗。

  承爵不久的瑞王还很年轻,被陆上瑜的视线扫过,没藏住表情。

  “是你?”陆上瑜锁定目标:“你怎敢……”

  瑞王被说破,只好承认:“本王看太女殿下当时悲伤过度,秩序又混乱着,是本王让人发丧的。”

  陆上瑜眉毛一拧。

  “如今事情未定,太女殿下在此,有你越俎代庖的地方?还是你鸡毛当令箭,假借太女殿下的名义为陛下发丧?”

  旁边传来一声毫不客气的诘问,语气讥讽。

  还不等人看过去,那一脚就落在了瑞王肚子上,将其踹到一边。

  “绣花枕头。”叶慈低嗤道。

  转身朝陆上瑜行礼:“臣来迟,请殿下恕罪。”

  “免礼。”陆上瑜麻木的大脑转动一点,没怎么反应过来。

  叶慈眼里闪过疼惜,掰开她紧攥的双手,把她手上的木托盘放在一边,捏着托盘的掌心留下两条深深的痕迹。

  可见她力气之大。

  陆上瑜她扶着背往里一推,她走了几步,就听耳边有人说:“外边乱,这些都不要殿下忧心,你先送别陛下,一切交由臣处理。”

  陆上瑜听着这温柔的话语,莫名眼眶发酸,都忘了对方在自己记忆里是什么形象。

  等人突出重重包围,终于进去了,叶慈才转过身,冷下脸看着各自谋算的皇室宗亲。

  “敢在陛下养心殿伤人,你意欲何为?!”

  瑞王猝不及防挨踹,直接跌坐在地,被人七手八脚的扶起来,双眼一瞪就想发作。

  抬眼一看,来的竟然是混不吝的叶慈,又有些气短。

  这家伙仗着手上兵权,实在目中无人,上朝的时候都敢跟老将打架,扯他们胡子,踹个没实权的王爷都不算事。

  叶慈守着门,反而质问他:“我还想问你们,陛下未传召尔等,个个聚在这做什么?是谁给你们的消息,让你们刺探宫闱,放你们进来的?”

  “是哀家让人去的,难不成晋安郡主连哀家也敢来一脚?”

  又一声苍老的声音。插。进来,人群分散,露出姗姗来迟昂首挺胸的老太后。

  众人立马行礼,齐呼太后安康。

  这老太后是先帝原配,长子早夭,再也没怀孕过。年轻时安安分分的做着她的皇后,等先帝驾崩,她就是尊贵的太后。

  事实也确实如此,先帝驾崩后她在自己宫里修了个佛堂,日日吃斋念佛,摆足了淡泊宁静的架子。

  陆昭刚登基那会就倚老卖老想让母族后辈与陆昭成婚被拒,劝不动陆昭,就妄想强迫她。

  逃过一劫的陆昭气不过,直接翻出太后母族罪状,抄家流放一条龙,从此躲在佛堂里不敢出来,做缩头乌龟。

  一直都闷不吱声,现在又敢说话了,不就是想扒拉一把流放中的母族,想让小皇帝赦免。

  还真以为幼主可欺?

  不就是倚老卖老罢了。

  叶慈行了一礼,轻慢道:“晋安不敢,只是心系太女殿下,一时冲动而已。”

  瑞王立马跳出来:“你这一脚明明是故意的,我肚子现在还痛着,还说你不是诚心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又能奈我何?

  叶慈没明说,脸上表情不难看出来。

  “晋安郡主你逾越了!”太后面色不虞,正想多说几句。

  叶慈的脾气没那么好,懒得跟这帮玩意掰扯。

  “太后身体不好,伺候的人去哪里了?快把太后抬回去,可别悲伤过度昏倒了!”叶慈扬声道。

  太后:“竖子尔敢!”

  抬回去?她皇太后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叶慈权当没听见,又对太后身边的太监宫女们骂道:“让你们好好伺候太后,你们就是这样玩忽职守的?当真不堪用,全部发落浣衣局,再派人专心侍奉太后,直到太后病愈!”

  太后:“你一个外臣,哪里来的权利插手后宫的事情?”

  这跟变相幽禁又有什么区别?!

  “凭太女殿下的吩咐,还不快请太后回去,落实太女殿下的吩咐?”后面一句是对犹豫不决的太监宫女们说的。

  “是!”

  宫女太监们想了想刚刚太女殿下的反应,好像是没有拒绝晋安郡主的请命,也就动手了。

  太后气的直哆嗦:“真是反了天了!”

  叶慈军中威望不差,还是西境发号施令的主帅,发出的命令总让人不由自主去完成。

  更别说不少人崇拜百战百胜的她,再加上皇帝生前就对太后不喜,也使唤的动人。

  三下五除二就把蹦跶的老太太给抬了回去,又是一串骂声,高呼叶奸贼,摆什么忠臣良相的脸面。

  看也不看这老太太,就剩这几个宗亲。

  她下达命令说的太利索,一帮皇室宗亲都没反应过来。

  叶慈一掌拍碎隔壁的案几,寒声道:“一个个背地里搭上太后,当真以为她能给你们撑腰……这样迫不及待的,是想对太女殿下趁虚而入?没门!”

  “……”吓他们一跳。

  看了看七零八落的桌子,又暗骂这什么母夜叉。

  他们也不示弱,反问道:“你匆匆忙忙赶来,急于对太女殿下献媚,又心思干净到哪里去?”

  “我早上就被陛下传入宫,随时待命。”叶慈冷哼:“总比平时踹不出屁,闻风而动的尔等忠心。”

  这几个家伙,早年被皇帝压制怕了,她病重的时候头都不敢抬一下,全缩府里一动不动,非诏不出。

  人才断气多久,就敢在这耀武扬威摆长辈谱了?

  几个年纪稍长的宗亲脸都气红了,纷纷唾骂叶慈狼子野心。

  听说皇太女对晋安郡主的为人颇有微词,不甚亲近,起码他们和陆上瑜是堂亲关系。

  长阳王死后,她个跟皇室没血缘关系的孤女算得了什么……好吧,还是很有分量的,她有二十万大军。

  可叶慈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说他们趁机揽权,难道她就不是?

  真是乌鸦落在猪背上,谁也别说谁黑。

  骂了一会,发现叶慈还真不搭理他们,更关心几位大臣究竟什么时候到,亟待宣读遗诏。

  皇帝走得突然,又不是很突然,还被有心之人提前发丧,消息已经传遍整个盛城,很有可能引起不必要的动乱。

  以防有人浑水摸鱼,叶慈对小太监吩咐几句,让他出去找长阳王府。

  至于这几个宗亲……来都来了,扣下比放出去更加安心,就都留下守丧,全都不许走。

  “严尚宫何在?”

  面容稚嫩的小侍女答道:“尚宫大人在内室守候。”

  “你去请她出来,说我有事找她。”

  皇帝驾崩后失去主心骨的侍女利索爬起,提着裙快步迈入。

  见人出来了,叶慈问:“陛下有没有交代过我能盛城禁军做主?”

  严尚宫想了想,点头:“有,只不过……”

  “有就行。”叶慈严肃道:“事出突然,大臣们正在路上,我来不及奉旨行事,事后若殿下怪罪我也受着。”

  “你是想……”严尚宫意识到她想干嘛,追前几步。

  其他人脑子比严尚宫快,嘴也比她快。

  “叶慈你什么意思?使唤起宫里人起来了?”

  “你这是染指宫闱,意图谋反啊!”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实乃拥兵自重!”

  他们都知道语言伤害对叶慈来说毛毛雨都不是,天下读书人的笔可不是,晋安郡主行事张扬,不少人对她颇有微词。

  若是稍一运作,哪怕是钢筋铁骨的将军都能被笔杆子逼死,遗臭万年。

  若她还顾着名声,那边不得不让步。

  就是没想到晋安郡主就是个油盐不进的,让他们尽情折腾去,什么叫一力降十会,这就是了。

  叶慈路过他们,锐利的双眼一扫:“若几位王爷的嘴不想要,我可以代劳为诸位堵上。”

  晋安郡主的脾性跟她长相一样烈,说得出做得到。

  全都不吱声了,都成了锯嘴葫芦,气的直哆嗦。

  就看着叶慈大步出门,朗声喊来禁军统领。

  “禁军统领魏长舒何在?”

  “末将在此!”一身银甲的魏长舒越众而出,单膝跪地。

  原主刚从西境回来的那年,因为某些原因曾经被陆昭暂时任命过一段时间的禁军统领,但也只是暂时,很快就做回她的晋安郡主。

  现在禁军统领还是她当时的下属,还是比较听话的。

  老大臣们提着衣袍赶到养心殿的时候,叶慈正在有条不紊地安排守卫事宜。

  心有千言万语,事态紧急还不至于掰扯这些小细节。

  她命令禁军统领戒严整个皇城,南边南郑还在虎视眈眈,不容许任何差错。

  见人快到了,叶慈朗声补充:“我奉太女殿下之命,向你传达这些安排,若有差错,必唯你是问!”

  “微臣谨遵太女殿下之令!”禁军统领也知道事情的重要性,领命退下。

  此话一出,老大臣们也顾不上念叨两句叶慈太逾越,权当就是陆上瑜说的,满脸着急的被带入门。

  还是那句话,陆昭走的太急了,打的所有人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