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思懿醒来时鼻尖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身下躺的这张床很不舒服,她试图动动手指,才发现自己手背连着长长的输液管。
她微微侧头,看到岑晚坐在边上默默垂泪,身后站在同样红了眼的傅韦容。
“妈咪……”傅思懿无力地喊了声。
岑晚的眼泪倏然落下,伸手掖了掖被子,抹着眼角哽咽:“醒了就好,刚刚差点被你吓死……”
傅韦容着急忙慌地去喊医生,才转个身,夏以橙就带着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进来,傅韦容不愿与她们母女再有牵扯,喜怒都摆在脸上,夏以橙留意到傅韦容的表情,不敢再靠近,悄然后退几步,腾出位置给医生。
夏沉筱见不得女儿受委屈,带着伪善的笑意走过去:“韦容姐,以橙是来看小懿的,大家都是好朋友,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傅韦容冷冷地瞥开眼:“多谢好意,我们不需要。”
说完,转头安慰起傅思懿:“小懿,你好好休息,等身体好一点,妈妈陪你去元国找凡真。”
傅思懿闭着眼沉默了一会,再开口鼻音模糊而决绝:“以后……谁都不许提凡真这个人……她跟我再没任何关系……我……咳咳咳……”
傅思懿咳得面色涨红,傅韦容忙替她拍背顺气,一迭声地答应:“好好好,不提,不提……你别动气,她要走就走就好了,凡真不要你是她的损失,妈妈一定替你找个更好的Omega。”
夏以橙闻言,眼底绽开喜色,她雀跃地想上前示好,被夏沉筱半拉半拽地带出病房,一直拖曳到走廊。
夏以橙不满地甩开手:“妈,你拉我做什么?小懿现在正处在最失意的时候,我若是去安慰她,给她关心,日子久了她一定会软化,慢慢爱上我。”
夏沉筱心机深沉,刚刚傅思懿说那番决裂话时,她一直默默观察,并未在傅思懿脸上看出一丝破绽。
但就是太自然,反而让夏沉筱觉得蹊跷。
这么深的一段感情怎么说断就断?
夏沉筱满脑子疑虑,却架不住女儿软磨硬泡:“妈,我不管,这辈子我只要傅思懿……赶紧让你的人从元国撤回来,不许对凡真动手。凡真必须好好活着,毫发无损地嫁给蒋明潇,这样才能让傅思懿死心。”
夏沉筱犹豫着不说话,夏以橙揪着她手臂来回摇晃,非要她答应,夏沉筱无奈,只得点头:“好,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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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内。
岑晚把病床调高,倒了温水递给傅思懿,柔声说:“医生说你是极度疲劳引起的昏迷,要留院观察几天。小懿,你什么都不要想,这几天好好休息。”
傅韦容连声附和:“是啊,凡真会回来的,你别难受……”
她视线左右环顾,压低声线:“小懿,只有养好身体才能扳倒夏沉筱,早点把凡真接回来。”
傅思懿抿了抿唇,长睫阴影斑驳:“盛柔把她知道的全说出来,也愿意配合我们,现在就缺能定罪的物证,否则即便上了法庭,夏沉筱也可以反咬盛柔诬陷,所以我……我想……”
岑晚望着傅思懿黑黝黝的瞳仁,一瞬间血液都在乱流。
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她的任何眼神,岑晚都能读懂。
岑晚捏紧手指,指甲按住掌心,惶恐不安地问:“你要把自己当成诱饵,是不是?”
傅思懿没有回答,短暂沉默后,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递到岑晚面前。
“这份协议很早就拟好,我所有的财产,包括妈咪和外祖母的遗产都转赠给凡真,该盖章签字的地方我都已经签好,只需要凡真签名,协议就可生效。”
她把协议郑重地交给岑晚:“倘若我有……有什么,你帮我把这个给凡真……”
岑晚干脆地打断,眼睛肿如核桃,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严厉:“这是你给凡真的东西,我有什么权利代替她收下,要给也是你自己去给。”
傅思懿哀求似地看着岑晚:“姐姐不会肯收的……”
“你也知道她不收?凡真非但不会收,还会很生气。”岑晚哑着嗓音,唇瓣颤抖:“凡真这么爱你,她怎么可能拿着你的遗嘱,用着你的财产,还能好好活下去?”
“别再说这种话……”岑晚坐到傅思懿身边,轻轻揽过她后背,低而柔地说:“凡真没你不行,孩子们更不能没有你……凡真之所以跟蒋明潇回去,就是为了让你能安心对付夏沉筱,她还在等你去接她,时间久一点没关系,她可以慢慢等,但要是等不到,她真的会生气,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所以……小懿,你一定要保全自己,别去犯险,知道么?”
傅思懿眸中深淤的情绪终于割开,重重点头:“我会把姐姐接回来……不让她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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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苏国到元国,需要飞行四五个小时。
窗外的云朵像连绵的山,凡真从愈升愈高的窗口往下看,公路被切成小小的方块,车辆如蚁群般渺小。
离家越近,就意味着离傅思懿越来越远。
霍震坐在凡真身边,偏头看她一眼。
凡真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就这样木木地盯着窗外,眼神里灰蒙蒙一片,毫无神采,就像凋零的鲜花,透着一股隐晦的暮气。
懊悔、心疼、无措……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霍震心里堵得难受,他缓了许久才倾身凑近凡真,声音又苦又涩:“水仙,爸爸知道错了……当初不该答应宋家的婚事,也就没有后来这么多事。”
凡真没有说话,也没动,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霍震抹了下发红的眼尾,目光看向蒋明潇的方向。
蒋明潇的座位空着,霍震猜她大概去了洗手间,壮着胆子和凡真说悄悄话:“明潇还不知道你怀孕,你跟爸爸回家吧,家里总要安全些,月份大了肚子遮不住,怕是要出乱子……水仙你放心,爸爸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会护着你和你的孩子。”
凡真终于动了动眼珠,苍白的面容蕴着坚定:“她会来接我。”
霍震虽然在苏国待了仅仅一周,但对形势看得比谁都清。傅思懿和夏沉筱之间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做她的亲家,要么做她的仇家,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这两种可能,都不会和凡真的人生再有任何的交集。
霍震满眼的心疼,可是眼下除了懊悔,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这时,空姐走过来询问是否需要服务,凡真其实一点胃口都没有,但肚子里还有两个宝宝要依赖她,她抬眸看向空姐:“麻烦给我一杯温水,另外,有坚果吗?”
空姐微笑着点头:“有的。”
“请再给我一些坚果,谢谢。”
凡真的手温柔地放在小腹上,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抚摸。
没一会儿,空姐便送来温水和坚果,凡真将小包装的坚果拆开,倒在掌心,一颗一颗地塞入口中。
霍震看她嚼坚果时,腮帮子很费劲的一鼓一鼓,明显是在用力咬牙关,在压抑着情绪。
这个瞬间,霍震像被什么迎面痛击了下,整个人碎得四分五裂。
霍水仙是自己唯一的孩子啊。
他怎么……能把唯一的孩子逼成这样?
连哭都不敢出声,怕被蒋明潇看到。
霍震心里一阵阵绞痛:“水仙,爸爸去退婚……把钱都退给明潇……”
“没用的,别说是蒋明潇,就连蒋伯伯也不会同意。他一生最要面子,怎会容忍蒋家被退婚?”凡真闭眼,涩然地缓了缓,才把话说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我们能掌控的了,要退也只能由蒋家来退。”
霍震怎会不知“形势比人强”这个道理,他唇角动了动,终是无奈地叹口气,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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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降落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元国刚刚入冬,走出航站楼,冷空气忽的灌入脖颈,凡真下意识瑟缩肩头,拢了拢身上的大衣。
肩头围上来一件厚实的斗篷,凡真仰起头,看到蒋明潇温柔的笑脸:“姐姐想去哪个酒店?我让司机送你过去。”
凡真垂下眼眸,淡声拒绝:“不用了,这里打车很方便。”
蒋明潇想要靠近,即便凡真周身都是冷意,还是情不自禁地贴上去:“太晚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还是……”
“蒋明潇,回元国之前我们说好的,你不会干涉我的私人生活,我也会遵守约定,配合你要我扮演的角色。”
蒋明潇被凡真的那句“扮演角色”刺到,眼底溢过淡淡的落寞。
远处,有载客下车的出租车,凡真解下围在肩头的斗篷,递还给蒋明潇:“有车过来,我先走了。”
蒋明潇追上去:“周末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爸爸。”
凡真钻进出租车,摇下车窗:“你把蒋伯伯住的医院发给我,我自己打车去。”
说完,她没再给蒋明潇开口的机会,吩咐司机开车。
蒋明潇僵硬地站在路边,空荡荡的站楼四周都灌着风,发出嗖嗖的声响,像一道道利剑,直射入她的心肺。
怀里的斗篷轻薄温暖,依稀还残存着凡真身上的香气,白绒在她掌心划过,蒋明潇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那件斗篷抱在怀里。
她第一次见凡真的时候,她五岁,凡真八岁。
那天是祖母六十大寿,蒋家人都在前厅招呼宾客,而她却在佣人间的角落里被堂哥堂姐逼着学狗叫。
蒋明潇的父亲生性风流,在外头有许多私生子。碍于原配娘家势力,不敢将他们带回蒋家。
但蒋明潇却是例外,只因为算命先生说她八字好,能守护蒋家世代兴旺,蒋老太太亲自把她接回,拜了祖宗,入了族谱。
蒋明潇虽然回到蒋家,但总是处处受排挤,堂哥堂姐们趁老太太不在就往死里欺负她,她不能反抗,更不能告状,否则会被欺负得更惨。
老太太过寿,自然是顾不上她。蒋明潇被他们压在地上,用小刀划破她伤痕累累的手臂。
就在她疼得难以忍受之时,有个穿着白纱的小女孩走过来,颤着声把他们赶跑,拿出小手绢,替她把伤口包扎好,还把手里的蛋糕分给她。
宴会开始,老太太终于想起蒋明潇,把她叫过去。
蒋明潇走到前厅,听到一阵优美的钢琴声,循声望去,才发现弹钢琴的正是给自己包扎伤口的女孩,她背对着她,手指在琴键上娴熟地跳跃,谢幕时大大方方地朝台下鞠躬,脆生生地说了一段祝寿的吉祥话,惹得老太太眉开眼笑。
那天,蒋明潇心里住进一个人,她的名字叫……霍水仙。
等她十三岁分化成Alpha,朦朦胧胧有性意识的时候,蒋明潇就觉得凡真那种温柔恬淡的美,比其他Omega都高出好几个台阶。
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幅画,就是很吸引人。
再长大些,每次见到凡真,蒋明潇就更克制不住心底的悸动,想着一定要把她娶回家。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只是晚一步,真的只有那么一小步而已,就能得到姐姐了。
蒋明潇把斗篷拢在怀里,眼眶里的水雾越来越大,几滴剔透的泪珠落在指尖,顺着下坠的方向在地面砸出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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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真打车到福利院,院长早已等在门口,看她从出租车下来便迎过去,并没有避讳她的情况:“凡真,你尽管在我这里安心住下来,什么都不用操心。吃的穿的用的,小懿都已经命人准备好。”
凡真常来福利院做志愿者,和院长本就熟识,但对于她和傅思懿的渊源并不知晓。
院长看出她的疑问,微笑着解答:“我和小懿的祖母算是生死之交,她救过我太太……这缘分真是太奇妙,没想到你和小懿在一块。”
凡真听到傅思懿的名字,不知不觉又红了眼眶。
院长连声安慰:“快别伤心了,你还怀着孩子呢,小懿费这么多心思就是为了让你安心养胎,她是个有本事的Alpha,会尽快把你接回去的。”
凡真含泪点头:“谢谢你,院长。”
她跟着院长走进房间,推开门的瞬间,凡真整个人破防,眼泪一下子流下来。
房间里大部分物品,都是她在傅家时用的。
原来小崽子早就猜到蒋明潇不让她带走傅家的东西,提前把这些都搬来了。
可是……短短三天,她是怎么做到的?
还有这桌椅的边边角角,傅思懿都用保护膜包好,就怕她磕了碰了。
房间的每一处,都蕴藏着小崽子最绵软的深情。
凡真的心在这一刻烘得暖热,她温柔地抚摸肚子,眼眶粼粼水色,嘴角却慢慢翘高。
她对朝朝暮暮说:“麻麻真的好爱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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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真的生活算是安定下来,白天教福利院的孩子画画唱歌,晚上帮院长整理资料或做些预算,日子过得平静又充实。
蒋明潇几乎每天都来,凡真对她依旧态度冷淡,大多数时间都自顾自画画,蒋明潇站身后看她作画,一站就是大半天。
傅思懿派来的保镖伪装成义工守在凡真身边,密切关注蒋明潇的举动。
院里的小孩调皮,摔破裤子哭着找凡真:“姐姐,裤子破了。”
凡真看了下他裤腿的破洞,安慰似地揉揉他脑袋:“没事,姐姐帮你补好。”
凡真回房间打开皮箱,她记得傅思懿送她的草莓针线包就收在里面,可找半天都没找着。
外面传来院长的声音。
“凡真,蒋小姐来了,说是要接你去医院看她爸爸。”
凡真匆匆关上皮箱:“好,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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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出来,门口有人在拉拉扯扯,是医院的安保人员,在驱赶摆摊的小商贩。
花坛边,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屁股底下摊了个蛇皮袋,袋子上放着零零散散的小饰品。
蒋明潇撑开右手护着凡真,小声问:“这里有禁停标识打不到车,我送你回福利院吧。”
“不用了,我走两站路去做地铁。”凡真没再和她多话,转身往前走。
就在她扭头的刹那,目光劇然一跳。
凡真看到老婆婆面前的蛇皮袋上,有一个草莓形状的针线包。
跟傅思懿送给她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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